黄宾虹这一时期著述甚多,有《渐江大师事迹佚闻》《石谿事迹汇编》《垢道人佚事》《宾虹论画》《画史年表》等。大道至简。中国文化之传统,非儒即道,非道即禅,也或者儒道佛三家并行不悖。笔者曾在山西悬空寺见过一狭窄的“三教屋”,老子和佛祖、孔子同居一室接受祭祀,像是一个教室里坐的三位同学。鲁迅说过,中国文化根柢全在道教。黄宾虹山水画的精神实质可谓“根柢全在道”矣。黄宾虹甚至有一篇谈书法的文章,冠以道家名曰《太极图笔法演示》。黄宾虹提出太极笔法,一勾一勒,强调线条的形态须一仰一俯,进而产生一个气场,笔笔呼应,相互关照,有它才有它,有它才有它。太极笔法其实也是中国人看待事物的一种认知方法,黄宾虹引入到绘画中,并且通过具体的技术层面展示出来。他认为:“老子言‘道法自然’;庄生谓:‘质进乎道’。学画者不可不读老、庄之书,论画者不可不见古今名画。”
想起黄公望,这位山水画影响深远,成为自明清以来文人画家的典范而被竭力仿效,且被誉之为“家家一峰,人人大痴”的“元四家”之首,因世事所累,遂皈依了道、释、儒三教合一信奉“忍耻含垢,苦己利人”的全真教;还有另一位“元四家”之一的王蒙,他心目中所崇仰的理想人物,就是晋代道家人物葛洪,反映其避世隐居思想最具代表性的画作《葛稚川移居图》,表现的就是道家虚静淡泊的精神境界。黄宾虹在《古画微》里写过:“宋之画家,俱于实处取气,惟米元章于虚中取气。虚中之实,节节有呼吸、有照应。”又说:“作画如下棋,需善于做活眼,活眼多棋即取胜。所谓活眼,即画中之虚也。”还说:“看画,不但要看画之实处,还要看画之空白处。”中国佛教禅宗史书《五灯会元》记载唐代青原惟信禅师说:“老僧三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黄宾虹眼中的黑白二色,表达的却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一动一静,相生相发,相反相成,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深刻表现。采访画家张桐瑀,问:“黄宾虹的积墨画法,反复的积墨,会不会变成不断重复的过程?”张桐瑀说:“因为中国绘画是以阴阳立形象,以阴阳立生命,以虚实立形象,以刚柔立品格。黄宾虹发现古人一挥而就,让人看起来画面有点单一,不厚重。就是说这种后劲虽然从点画当中也能获取,但是大量的留白和若隐若现的虚象或者形象,使人总感觉不过瘾,总感觉把握不住。黄宾虹有感于此,就加大了做画的程序性,使得笔墨的这种施展得到了一次次的提升,一次次的体验。这不是一种重复,而是在努力塑造,努力表现自然山川的神韵,也就是阴阳、虚实,反复积墨,就是抓自然山川内在之美。这一点可能和别的画家不一样。”问:“积墨,有没有变化?据说黄宾虹十几遍、二十几遍,一遍一遍地画,这样对绘画有什么特点,会形成什么样的东西?”张桐瑀说:“他这种积墨,如果不得法,会使得画面焦黑一片,不入赏品。但是黄宾虹的这种积墨层层透亮,使我们感觉在画面当中发射出来一种如玉般的光芒。这种积墨也是按照书法的构成原则来积墨,每一块给另外一个层次留有余地。注重笔墨的阴阳,第一遍勾勒之后已经带有笔墨的阴阳,如果继续加下去,继续积下去,只能增加笔墨上的这种阴阳变换的墨的感受,所以他情不自禁地一遍一遍诉说,一遍一遍地表现。因为他按照书法的原则,再一个他每一笔和每一笔都错开,不是直接在原来那个笔画上重新描抹,有一种错位,这种错位叠加在一起,就有深度律动的感受。这有点像丝罗网套不准,或者柯罗版印刷套不准的感觉。在一种似是而非变幻莫测当中,通过视觉来把握确定的时候,那个东西才存在。但是具体把握,具体确认又不是,所以人的视觉参与画面的整合,这一点很重要。”
关于黄宾虹的画给普通人的感受就是黑成一片的黑山黑水,这种美怎么欣赏?张桐瑀说:“这个黑实际上是为了留出更漂亮的,或者说更加独特的白来。就是说他这个黑是留白来决定的,而不是一味的黑,我们经常看到他有些画中,就是好像不合理,就直接用笔圈起来,这块白是不允许弄黑的。其他地方可以糊涂,这个地方是不允许有一点脏,或者一点淡墨进去,直接留白。那么这种白的保留,就不会影响画面上的沉着和明亮。严格来讲,他的画越黑,一定是某个地方留出了一块非常鲜明的白。因为,黑是针对白而言的。他的黑是要使这个画面的亮,而不是要画面的黑,本意不是让画面黑下去,而是让画面亮起来。“他的白,就像我们的眼睛,死人是没有这种光泽的,活人就那么一点亮,精气神出来了,但眼睛的大部分还是黑的,虽然一点亮,但能标志人的精神状态。这是对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度总结,他把这种深刻的哲理运用到了画面当中。”黄宾虹越老越深刻理解黑与白的重要,他1954年自题《山水册》:“古人作画,用心于无笔墨处,尤难学步,知白守黑,得其玄妙,未易言语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