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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感动与骚动

一部小说好还是不好,判断的依据有无数条,于是,无数的理论应运而生,从多个角度多个侧面,生发和阐释小说的内容,测量和纠察小说的形式。这些理论千姿百态,与千娇百媚的小说相比,顶多逊色一星半点。它们有的放矢也隔靴搔痒,信口雌黄也一针见血,洞幽烛微也望文生义,大而无当也高屋建瓴,它们有时敏锐如勘探仪,在小说的矿脉中寻奇觅胜,挖掘隐藏在字缝之间或文本背后的奇珍异宝,它们有时冷漠似解剖刀,给血肉丰盈的小说生灵开膛破肚,将无限生机封存在福尔马林的标本瓶中……它们寄生在小说身上,让人爱恨交织,既可以是解放小说的救世主,又可以是屠杀小说的刽子手。但不论小说理论优长多还是毛病大,我这个逾四十年而兴致不减的小说读者,给予它的都是尊重,并完全相信,若融会地而非机械地掌握和运用这些理论,必将有助于提高阅读的质量,也有助于让小说这门愉人娱人也愚人的艺术,更成其为小说而不是别的。小说的使命是摆弄人,其主要目的,是给情感造型,给负载情感的生活提供比喻。可情感和生活都混沌模糊,又芜杂纷纭,终致小说也似是而非,在这种背景下,以理论去佐餐小说,让蜇伏于比喻中的生活方便显形,让寄寓在形象中的情感易于索解,其合理性,也就不难被接受了。

但合理的存在与事实的存在,往往不是同一码事,其间的距离,比小说与小说理论间的距离还大一截。比如科学饮食营养配餐,谁都知道有益健康,可绝大部分家庭的一日三餐,仍由肠胃的习惯和舌头的味蕾支配主宰,科学与营养只能兼顾。现实中的阅读也是这样。除了文学课堂上的教授与学习,或专业机构里的分析与研究,没人把小说理论当阅读指南,倒常常视其为赘生物或绊脚石。很明晰的道理,一个官员没有腐败,并非因为记牢了廉政箴言,而另一个官员贪赃枉法,也与他忽略了对廉政箴言的朝背晚诵没有关系。一般来讲,那个广阔散漫的读者群体,消费小说时不按图索骥,由于没有教条的约束,他们对自己判断标准的粗略和取舍原则的简易,并不羞愧反而满足——在我看来,这不偏离小说的美学立场,倒挺吻合小说的美学精神。比如我的阅读,固然在有些时候,要受缚于专业需要的条框限定,情不情愿,都得舞弄起理论的勘探仪与解剖刀,去钩沉索引或五马分尸。可更多的时候,在小说的世界里东游西逛,我只是个连体育课都没上过的赤足少年,单凭一股没来由的冲动,就能在一个既无球门更无裁判的足球场上热闹一番。玩乐是我的第一需要,甚至也是唯一的需要。显然,我的美学态度就粗略简易,可没有办法,我的确读得越多越直觉主义,越趣味主义,越某种意义上地无政府主义:一部小说好还是不好,在我看来,只取决于它是否好玩有趣,刺不刺激,依文雅的说法,就是看它是否打动人心。小说是供人读的,用心是阅读的前提,一旦读出妙处来了,怦然心动是自然的事情。当然,这个用心并不艰辛,更不霸道,无须殚精竭虑只须意随笔遣。小说不是应考习题或整党材料,读它不是责任义务,用心待之,只出于读者的自觉自愿——也有些喜欢做文学秀的人面对小说时三心二意,那是另一回事,他们是演员不是读者。

但打动人心只是笼统的说辞,即使一部小说把不同的读者都打动了,那些读者心的“动法”,也没法不五花八门。决定着此“动”与彼“动”的,是每个人不同的审美诉求,而这诉求,与每个人艺术感应力的宽窄和深浅关系紧密。据我所知,许多读者的有感而动,以鼻酸眼湿作为标志,俗称感动,由通行的伦理尺度和雷同的价值参数规范而来,属于同一生态环境下的共性化情感,在阅读时,无条件地依附于可言传的道具演示,只为故事情节或人物命运而笑骂歌哭:哇,太残酷了/多伟大呀/好悲壮耶/真神奇哟!我们初涉小说的园地,把读小说当成听评书时,或只流连于教化训诫的瓜田李下时,所收获的,多半就是这样的精神果实:感想浅表,感受空泛,感悟苍白。但小说的园地姹紫嫣红,累累的硕果品类繁多,那些不肯止步于“从前有个山山上有个庙……”的读者,没法满足于光把干瘪和萧条采摘下来。小说由事物勾连而成,但演示事物,只是它闯关夺隘前的虚晃一枪,它真正要闯的关卡夺的隘口,是对事物间微妙关系的把握处理,并将那些关系结构成新鲜的图谱,解构为奇异的布局。阅读与写作本质上一样,也是一个艺术的过程,可艺术之于事物,从来不是为了知道,而是为了觉悟和体验。知道只是对道具的了解,觉悟及体验,才是对人性的发现和介入。我们都知道,给人下定义特别困难,其实定义小说也是如此,要说明白何为小说,几乎没人敢三言两语地盖棺定论。这也是小说的妙处之一,与人一样妙不可言。或许正因了这样的理由,总也弄不明白自己算个什么玩意的人类才需要小说。但说人不是什么就容易了,小说同理。人不是光丰衣足食就敢妄称幸福的猪,这应该不错,同样不错的是,巡演英模的铁与血或春晚民工的歌与泪,文学化程度再高也不是小说。推理下去,便可了然,去小说中寻找感动,很像去爱情里讨生活补贴,不能说讨不到,不能说不该讨,不能说讨了就是玷污什么亵渎什么,但文不对题是肯定的。好小说完全可以让人感动,但让人感动的小说未必就好。许多小说满身优点,偏偏就没有感动这条。

在我看来,诱人骚动,这才是好小说的共同指标。

依据我们惯常的概念,骚这个字眼有点轻佻,不低眉顺眼,不中规中矩,不道貌岸然,而是目光朦胧身段妖娆,作为一种不和谐音,奏鸣在以伪道学假正经为时代主旋律的交响乐中。但我喜欢它的异端品质。它的奔放与暧昧,犹疑与坦荡,享乐主义与戏谑精神,以及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冒犯的勇气——通过牢骚和骚扰,去以弱抗强以卵击石——几乎就是小说的性格写照。很难否认,屈原的骚体芳菲流转,与因骚而动的人性意趣的声应气求没有关系,而作为屈原的同行,诸如我吧,若有幸被称为骚客骚人,除了自惭骚得不够,格局太小,心中的骄傲是由衷的。骚动是一种不安的状态,只可意会,其标志是神迷心痒,有点像误入一个移步换景的精美园林,又有点像在考场上,忽然对一道原本熟记的试题答案产生了怀疑,更有点像回味暗恋对象的惊鸿一瞥时,一会觉得那是示好的秋波,一会又认为那是厌恶的睥睨。与感动比,骚动样貌多变,表情纠结,遍食百家又自给自足,来路不明且去处难定:它的悲喜是莫名的,它的好恶是夹缠的,它的苦甜是不确的,它的痛快是伴生的。

写小说是一项把玩艺术的智力游戏,读小说是参与这项游戏,最深刻和广泛的参与,无疑是对这游戏进行挑剔和批判:通过挑剔以审视成见扩大认知,通过批判以摆脱拘囿更新架构。感动不生成这样的能力。故事是感动唯一的酵母,若背叛故事,感动便失去了存活的根基,因此,感动常常只能愚忠,蒙昧地闭上洞察的眼睛,浑噩地垂下创造的双手,与小说建立主仆的关系:小说说哪是开头它便哪里抬腿,小说说哪是结尾它便哪里停脚。骚动则不然,它与小说建立对话的关系:因平等而融洽,因融洽而认同,因认同而亲和,因亲和而勾肩搭臂或脖子粗脸红。它挑剔时,从不迂阔地向“写什么”发难,它批判时,只明敏地向“怎么写”问责。骚动多情,多情者易感,能够将它点燃的引线,可能藏匿于一部小说的任何地方:一段对话,一个细节,几句器物描写,几处心理分析,某些修辞手法的妙用,某种版式设置的独特……都能给骚动以翕张的力量。骚动引领读者踏上阅读之旅后,并不反对起点终点的泾渭分明;但它同样看重的,甚至更为看重的,是起点终点的混淆不清:这边起于茫茫云深处,那边终于遥遥地平线,而头尾间所有风物景致的旁逸斜出或不知所云,除了江山一统时让人豁然开朗,各抱地势时,也让人若有所思并似有所悟,如是,江山从地势中所聚拢来的,除了扩大了的面积,更有增殖了的体积。

从表面看,小说呈示的是时间生活,但无法否认,最终让时间生活熠熠闪光的,必然是其间的价值生活。价值生活虚有其形而实在其影,千变万化又无可计数,属于无法言说的灵魂的信息,自由地播撒在目的性思维之外的非理性田野,它传递另类知识,动摇固有秩序,以特立独行的个体意识背弃和挑衅约定俗成的集体意识,建立自我的生存经验。价值生活并非空穴来风,它在叙事的原野里破苞绽蕾,再成长壮大,而叙事的原野,因肥沃广袤而哺育万物,单调的让人感动只是它手边的花之一朵,丰饶的诱人骚动才是它怀里的缤纷百花。叙事以想象和语言灌溉小说,在这一过程中,它行使的是上帝的职责,发掘与命名世上那些无从指认又无以言表的幽暗部分,让那寂寂的幽暗成为幸运的种子和独立的新蓓,有机会萌芽吐蕊,有条件竞艳争荣。叙事再现上帝的神迹,足以证明小说比故事宽阔高级,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更为主要的是它能证明,插足在新闻、科技、历史、政治、经济乃至哲学和宗教的队列之中,小说不仅不是附庸,不是配搭,不是抱养的弃儿或混饭的食客,还是个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以揶揄打趣甚至捉弄挑逗的方式,笼罩它们覆盖它们的聪慧的兄弟。

就写作者来说,光会配制感动是手艺人,艺术家才能诱发骚动——当然,手艺人也让我尊重,可对艺术家,我怀有恋人般的欣赏与喜欢。而就读者来说,那些有能力超越感动抵达骚动的,在我眼里更可爱些。粗糙的心灵也会感动,但能骚动的,定然是一颗敏感的心灵。敏感的心灵丰姿绰约,适合于落户人的胸腔。我以为,那些读小说从来都体验不到骚动的人,最好先别草率地责怪没好小说,更该做的,也许是心平气和地三省吾身:何以面对斑斓的艺术风光,自己的心跳却单调刻板,不解风情,不识风韵,不知风月,不谙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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