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找到了来到歌定镇以后的第一个爱好。虽然这个爱好其实真的很没有意思,不过就是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像那第一个夜晚一样,抱着膝盖坐到佴方良的门前,一个人数星星或者看书,歪头就看到他拿着书本安静的模样,心里的慌乱就不可抑制地停息。
他是个热爱古典文学的娃子,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C大最拿得出手的中文系教授。说起来,我一点微末的本事,还是他教的。
我扬着头数星星,数到眼花缭乱,佴方良顺手把我的杯子满上,瞥了我一眼,放下手里的书,微微笑着说:“怎么着,看出什么来了?”
我百无聊赖地回答:“我也找不出哪里是银河,哪个是牛郎哪个是织女啊!古代人是不是骗人的。”
佴方良扬眉一乐:“你们女孩子,对这种神话传说都很感兴趣哦,很浪漫对不对?”
“什么呀!”我放下腿,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有什么美的,他们历经了那么多,上天入地千辛万苦,最后也只是分隔两地,一年才见一次面。这种缺憾美我不喜欢,只凭着王母娘娘一个人的性子予取予求,没有道理可讲,难道中国的传奇就是遗憾才出诗意吗?”
我没说出口的是,其实我最讨厌你女儿那样的人,想要把世界改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随便决定别人的命运。
佴方良沉吟半晌,点点头:“你这个姑娘,个性还很强烈嘛!”
我突然想起杨晴以前给我讲过的一个笑话,忍不住自己乐:“哎我姐们讲过个笑话我讲给你听啊……玉帝如来争谁为天地至尊。玉帝说,我主宰天道!如来说,你被猴打过!玉帝说,我手底下人比你多!如来说,你被猴打过!玉帝说,我有媳妇!如来说,你被猴打过!玉帝说,我经历17500劫!如来说。你被猴打过!玉帝说,咱能不提猴吗!如来说,你妹瑶姬被凡人睡了,你女儿织女被凡人睡了,你外甥女三圣母被凡人睡了。玉帝说,咱们还是说猴吧…”
“哈哈哈哈哈哈……”佴方良捶桌大笑,我看他这么配合,也弯着腰笑了个死去活来,笑着笑着,佴方良忽然停下来说:“小树,你刚才说什么,你姐们?”
我一惊,后背一阵发寒,天,说漏嘴了——佴方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会怀疑我的来历和身份,憋到这会,已经很难为他了,可是这件事,我没办法坦白,只好装傻:“啊?我有说吗?”
他失望地摸摸我的头:“没事,想不起来慢慢想,至少这些记忆还没丢。”
我松了一口气。
摸过佴方良正在看的诗集,大吃一惊:“啊呀妈呀,你居然看情诗了!还是悼亡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行啊,佴方良,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快让我看看君南哲她妈长什么样?”
“啊?你说什么?”他汗颜。
我迅速捂上自己的嘴,今天老是出幺蛾子说错话,丫的,要坏事。我讪笑着放下手,迅速转移话题:“嗯,其实这两句诗写的真的很深情,如果不算元稹此人实在既风流又无情,真不知崔莺莺看到,心里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佴方良轻轻地说:“其实我倒是更喜欢后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一双清隽的眼睛若有似无地看着我,我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迅速站起来,看着满天的星斗。
“啊……哈哈,其实悼亡诗说起来,真的是句句动人,人都是这样,往往失去了以后,才知道从前不声不响跟在身边的人,是多么静谧美好。可是我总是觉得,古代的悼亡诗,也太匠气了一点,倒仿佛是事先预定的题材,构思工巧的文学作品了!”
佴方良眼睛一亮,深深点头:“有道理,从前的公卿士大夫,能和自己真正心爱的人在一起的,少之又少。那你认为那首‘十年生死两茫茫’怎样?”
我坐下来,无奈摇头:“第一次读到它,真的差点落下泪来。苏轼这个人,满腹才情,真的是天定风流。只是不知道,他和王弗的关系,真的是否如词中一般刻骨铭心,若连这都是假的,男人真的没什么好相信的了。”
佴方良捻着茶杯,微微一笑:“只要是经历过,看到过,再平凡的人也会在心间留下印记,更何况是同床共枕的发妻。”
我叹了口气:“你丫心太软。”
他说:“你很特别。”
我忽然隐约想起,不久之前,我第一次去上佴教授的课的时候,他亦问过我对古典文学的看法,当时我胡说八道敷衍了过去,不想此刻,面对年轻的他,却如此认真。毕竟,这个陌生的年代,似乎只有他,才是我得以浮生的孤舟。
我轻轻地说:“我喜欢晏几道,他可以按自己想要的方式来生活。他想爱谁就爱谁,得不到也敢写出来,不要藏着掖着,不要假装不爱。”
佴方良愣住。
我缓缓开口,念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忽然觉得自己好小资好装逼,忽然发现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大树下的阴影里,正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打扰我们。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大叫一声:“欧阳夕安,你怎么来了!”
欧阳夕安安静地站在院子里,身形有些局促,似乎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来,然而等她走进我发现,她清秀的脸上满是戚容,在我喊出她的名字的刹那,扑倒我怀里失声痛哭。
看惯了这个姑娘坚强豁达,能干从容的模样,乍一碰到她如此憔悴失落,我还真的是吓了一跳,连忙抚摸着她的背,连声安慰:“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欧阳夕安?哎呀……别哭了,我的要命的小公主。”
佴方良看到这个光景,已经很识趣地悄然走开,丢给我一个关切的眼神,进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我又哄又骗地劝了半天,才让欧阳夕安停止抽泣,乖乖跟着我到屋子里去。我顺手牵羊拿走了佴方良摆在小桌上的茶水和杯子,给欧阳夕安倒了一杯水,贱兮兮地坐在她跟前,问:“怎么了?说出来姐替你报仇雪恨!”
欧阳夕安的嘴一扁,眼看又要落下泪来,她抽噎着说:“我爹,要给我相亲,把我嫁给一个当兵的!”
好嘛,这话一出口,我就全明白了。女大不中留,欧阳夕安虽然才堪堪二十岁出头,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在八十年代的乡镇,却也到了相亲说媒的年纪,杨家的二老当然要着手为她找个好夫婿。可是杨家在歌定镇,拜父子二人的官德才能所赐,实在是数得上有名有姓的大户了,形势一片大好——可据我所知,这形势一片大好的人家里头的杨欧阳夕安小姐,已经芳心暗许,不是别人,正是巷口打烧饼的卢建军同志。
说起这位卢同志,那可真是根正苗红啊,跟那个写《陈情表》的李密有的一拼,十年****动乱,没伤到镇上多少读书人,却在一次殴斗中阴差阳错践踏死了卢同志的母亲,这卢同志祖上三代贫农,成分好的没得说,却无端遭此冤灾横祸,本就身体孱弱的卢同志父亲悲愤交加一病不起,不过半载就驾鹤归西。当时国家一片混乱,也没人顾得上他们家——倒是杨家上台以后,对这孤儿颇为照拂,甚至杨伯父数次要求上级对卢同志一家进行补偿。于是这一来二去,卢建军同志与杨欧阳夕安同志顺理成章青梅竹马,虽然表面水火不容,其实早就芳心暗许——卢建军同学,虽然幼年如此不幸,却万幸有一颗红心闪闪照我党的宽阔心胸,自幼性格大方开朗,在我看来还颇有今朝有酒今朝醉,行乐直须年少的风范,在公社食堂继承祖业开始了他打烧饼的欢乐历程,甚至还凭借种种优势和吃苦耐劳的祥子品质,拥有了全镇第一辆自行车——不久的将来,阿拉晓得他还会开起歌定镇第一个——烧饼铺……
可是这样一个穷小子,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我们的杨大小姐。于是秘密的爱情终究无法推上台面,杨家已经着手为欧阳夕安安排相亲。听说还是一个大兵——没错啊,这的确是一个崇拜军人的年代,传说中的军装热还没有退去多久,中国人民解放军目前仍然是择偶的抢眼选择。
可是欧阳夕安这么一个性情热烈的姑娘,怎么会束手就擒,可是姑娘家家的爱情,终究无法启齿,在前路漫漫爱情无着的情况下,她唯有哀哀痛哭的份……
听到这里,我眼角微微一斜,漫不经心地说:“那不挺好的吗,当相亲时便相亲,老娘我还准备当你的伴娘呢!你看我长得够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