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终于降临了。冯婉有些迫不及待地用香花沐浴，换上一件浅蓝色上等丝绸制作的衣裙，头发梳了个垂云髻，插了两只金步摇。
她整整用了一个时辰化妆，直到镜中的妆容无可挑剔。然后她便从贴身的小荷包中拿出了那个小小青玉瓶。
看见这只青玉瓶，她忽然想起日间沙子曾经试图劝说她丢掉这瓶香精，这使她十分不悦。她问沙子令她丢掉香精的理由何在？沙子却吱吱唔唔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反而使她更加相信这瓶香精必有奇效。这个名叫沙子的宫女一定知道什么秘密，她每天和太子在一起，对于太子的喜好必了如指掌。
拨开瓶塞，命运般的香气便悄然翩飞，如同风底落花，小楼飞雪。冯婉深深地吸了口气，真是古怪的香，香得让人心悸，一直深入到心灵深处，似要说尽无穷往事，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悲伤之中，再也无法拯救自己。
她轻叹，这么美丽的香，即便不是为了太子，她也不舍得丢去。
她在裙上洒了几滴，香便氤氲在她的周身，她觉得那香似是有形之物，正在密密织就一个茧，而她则如茧中即将脱颖而出的蝴蝶。在幽香之下，她正在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蜕变。
她如同作梦般地走出房间，步履轻飘飘的，似足不沾尘。她向着东宫走去，沿途看着头顶那轮弯弯的月亮。
她很快便看见沙子月下的身影。沙子穿着一袭月牙白的长裙，满头的黑发只是梳了一个简单的发辫。清风徐来，她看见沙子的衣袂被风吹了起来，恍若谪仙。她忽然感觉到沙子的美丽，她的美或者不是一见惊艳，既没有绝世的容颜，也不擅长华丽的妆容，身为宫女，更不可能有过于昂贵的首饰。只是当清宵独立之时，蓦然看见她淡雅如兰的身影，一切尘嚣皆因此而飘然远走，才会发现，原来她的美早在云淡风清间不动声色地绽放着。
她略含嫉恨地看着她素洁的衣袂，只是一个宫女而已，为何会让人感觉到她高高在上的骄傲？
她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你还想阻止我？”
沙子轻叹：“小姐一定要去见太子殿下吗？”
“不错，谁都不能阻止我。”
冯婉在与沙子擦身而过时，刻意拂了拂裙摆，红月亮的香气便令人心惊地盘旋而上。她露出一抹含义不明的微笑，“你只是一个宫女，你还能得到什么？只有我才能成为太子妃。”
沙子默然，有一瞬间，她几乎不想再管这件事情。死便死吧！死一个大将军的女儿又干卿底事。只是，长生自暴自弃的绝望神色忽然自眼前一掠而过，他那种无法掩饰的恐惧……
若是冯婉真的死了，也许他便会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妖物。无论如何，当红月亮的秘密完全被掀露以前，沙子仍然不相信长生就是那个吸血吃心的妖物。
长生尚未就寝，他逐渐无法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叫安心的女子，除此之外，便是那些被吸光血而异常浮肿的宫女尸体。
宫人都已经被他屏退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恐惧到夜不成眠。这绝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身为太子的人，怎可如同一个妇人般的惊惶失摸。
案上放了一卷书，是他从书库里找出来的。娟秀的小字写在薄如蝉翼的织锦上，据说这是当年那位安心公主的手札。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总觉得这夜安静得有些异乎寻常。
为何听不到一丝声音？不仅没有宫人低声交谈的声音，也听不见鸟雀的鸣叫，甚至连虫鸣都不曾有，整个世界静得如同死去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窗外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他吃惊地睁大双眼，那轮月亮……为何……是红色的？
然后他便看见翩然而至的冯婉。
冯婉脸上的笑容在红色的月光里充满了某种神秘的诱惑，毕竟是美丽的女子，就算是再讨厌，也不能无视她的美丽。更何况是在这诡异的月色之下。
长生忽然闻到冯婉身上的香气，那灵蛇般的香。
冯婉的手落在长生的手背上，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另一只手则抚上他的耳畔。这是请教了宫里年长的嬷嬷，据说男人都喜欢女子轻抚这个地方。她大胆地坐在长生的腿上，如同耳语般地说：“太子，我来伺候你了。”
长生却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自己放在案上的那只手，是错觉吗？那手指的指甲正在悄然增长。可是冯婉却全未察觉，她将自己的脸紧贴在长生的耳侧，“太子殿下，夜深了，我们安寝吧！”
她的呼吸软软地喷在长生的耳内，长生只觉得心里痒痒的。他低下头，嘴唇落在冯婉的颈边。红色的月亮照射着东宫中的两个人，长生略抬了抬眼眸，他本来碧蓝如水的双眸竟也变成了血红色。
他张开嘴，似要吻向冯婉的脖颈，只是心中却有另一种渴望，若是这样咬下去，鲜血汩汩而出，那将会十分凄艳吧！他努力压制着心底焦灼的欲望，嘴唇在冯婉的颈间踌躇不去。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凌空飞了过来，正正地砸在长生的脸上。长生和冯婉都吃了一惊，那东西落在地上，是一只女子的绣鞋。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自窗外一掠而过，长生忽然闻到更加浓郁的红月亮的香气。
他几乎是想也不曾想便推开了怀里的冯婉，向着那逝去的宫女疾追而去。
又是她！冯婉咬牙切齿地看着太子飞奔而逝的身影。这个名叫沙子的巫女，为何总是要与她作对？难道她真的痴心妄想，想要成为太子妃吗？该死的宫女，没有人可以从我的手里抢走长生，谁都不可以！她在心里暗暗诅咒发誓。
沙子在前面跑，一路洒下红月亮。头顶那轮弯弯的圆月，冷漠地注视着芸芸众生中这两个追赶的生灵。世人多愚，苦苦经营，以为可以得到自己想到的生命。殊不知，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过是在命运的圈套中徘徊。
人们总是尝试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用尽心机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却又回到了命运既定的轨迹。这便是命运，任谁都无法违逆。
沙子不敢回头，她刚才分明看见长生血红的双眸。为了将他引离冯婉的身旁，她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红月亮。
一路跑下去，终于跑到王宫的最深处。一道高墙横在面前，沙子停住脚步，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她转身，长生与她近在咫尺。只是那还是长生吗？沙子看见红色月光下那双鲜红的眼眸，她下意识地后退，背脊却很快便贴在墙上。
长生一步步逼近，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握住沙子纤细的脖颈。只要轻轻用力，这脖颈就会被他折断。
沙子大睁着恐慌的双眸，颤声道：“太子殿下，你醒一醒，太子殿下！”
长生蹙起眉，握着沙子脖颈的手剧烈地抖动着。沙子并不知，长生正在忍受着可怕的煎熬。
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地对他说：“杀了这个女子，杀了她。是她破坏了嘴边的美食，杀死她，她身上有红月亮的香气。”长生的手不由地缩紧，沙子只觉得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
长生看着沙子的双眼渐渐翻白，脸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一个被活活掐死的人，绝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沙子却并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双手徒劳无功地抓着长生的手。
是沙子，要被自己活活掐死的人是那个讨厌的三等宫女。长生猛然放开手，反手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这一下打得十分用力，嘴角都渗出了鲜血。他嘶声大叫：“快跑，沙子，快点跑。”
沙子剧烈地咳嗽着，向着来路狂奔。只是她已经力尽，动作便不及来时那么敏捷。身后的长生脸色又是一变，眼睛之中的红光更盛。他紧追了两步，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扭，冷笑道：“宫女，把你的血给我吧！”
沙子被他扭得几乎脱臼，失声惨叫了一声。眼看着长生的嘴唇紧贴着自己的喉咙，似乎就要张口咬她。她忍不住哭道：“太子殿下，你醒一醒吧！不要让那个恶魔占据你的身体，你醒过来。”
泪水毫不阻碍地沿着脸颊滑落，沙子自己都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了。一滴泪水滴落在长生紧握着沙子的手背上，长生似被那泪水烫了一下，有一瞬间，他终于恢复了神智。他呆呆地看着手背上的泪痕，这些年来，无论如何与沙子作对，都没有见她哭过。
他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拭过沙子的面颊。沙子道：“太子殿下，你终于醒了吗？”
长生苦笑，他醒了吗？只怕未必。眼眸中的红光若隐若现，他正在苦苦地与那魔鬼斗争着。只是他并非是那魔鬼的对手，再过片刻，他便会败下阵来。他不想伤害沙子，无论如何，他都不想伤害他。他拔出腰畔的短刀塞到沙子的手中，嘶声道：“沙子，杀了我，趁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快点杀了我。”
沙子颤抖着手接过那把短刀，更多的泪水不可抵制地滑落，“太子殿下，我不能。”
长生的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控制不住了。他急道：“快动手，快啊！”
沙子却只是迟疑着摇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杀长生。不仅因他是这个国的太子，也因他是那么讨厌的一个男人。若他真的死了，她以后再找谁相斗？那样的生命岂非太寂寞了？
“不行，太子殿下，我不能杀你，说什么也不可以。”
长生皱眉，自身的意识正在越来越薄弱，那个魔鬼就要来了。他忽然伸出双手紧握住沙子持刀的手，用力向着自己的胸口刺去。鲜血飞溅，刀深深地刺入胸膛。沙子尖叫了一声，手中刀已经有半截没入长生的身体。
长生苦笑：“沙子，我打不过他。他太强了，强得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有我死，他才会离开我。所以，杀了我吧！我不想让他控制着我的身体，我宁可去死。”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沙子尖声大叫。
“前生……是我的前生。”长生喃喃自语，那个叫幻生的人，他似乎附身在他的身上。
“不，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死。”
“若我不死，我第一个就会杀了你。”长生惨笑，鲜血自他的嘴角溢出。
那就让我死吧！沙子在心里说。
我只是一个宫女，生命卑微如同路边的尘埃。我七岁便进了宫，父母都死去了。无人问津地在宫里长大，就算是哭，也只能悄然在心里流泪。其实死没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寂寞地活着。
她咬牙，拔出插在长生胸口的短刀，鲜血四散飞溅，几滴血珠落在沙子的脸上。她凄然一笑，反手向自己的喉咙上刺去。女子是世间最自私的，别人的事情管不了许多了。若是长生与她之间必须选择一个，她宁可选择自己去死。
短刀割破喉管，鲜血迫不及待地的奔涌而出。手一软，刀落在地上，她用最后的力气走向长生，跪倒在他身边，将自己流血的颈部送到长生的唇边。“若一定要吸血，就吸光我的血吧！”沙子喃喃低语，眼前有些发黑，是流血的原因吧？还能流多少血呢？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有多少血呢？
鲜血的味道刺激着长生的嗅觉，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欲开还闭。那个魔鬼不停地诱惑着他，“吸吧！你不是很渴望鲜血吗？是送到嘴边的鲜血，还在迟疑些什么？是这个女孩子心甘情愿的。吸吧！”
“不！”他大叫，离开我，快离开我。安心！安心！在即将张开嘴的瞬间，他想起这个名字，那个叫安心的公主，只有她能够控制住幻生的魔性。
心底的魔鬼悄然退缩了，是因为安心这个名字吗？原来，他也有所畏惧。长生忽然恢复了神智，魔鬼已经退去了吗？
他低头，沙子依在他的身上，颈上的血仍然不停地流出来。他自己胸口的血也不停地流出，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他抱起沙子，低声安慰她：“没事的，我带你去见师傅，不会有事的。”
沙子微笑，想要说话，一开口却只吐出血沫。
长生道：“不要说话，放心吧！我不会再轻易被他控制了，就算是为了你，我也要做到。”
为了她也要做到，是承诺吗？沙子不敢再想下去。她在心底告诫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还想要怎样呢？就算能够侍寝，也顶多做一个夫人，那不是她最鄙视的吗？
无论如何，长生总算暂时摆脱了那个恶魔，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沙子终于沉入黑暗的梦境之中，在梦里，似乎看见了长生，不，那不是长生，那是谁？同样生着湛蓝的双眸，蓝得如同昌蒲海之水。他躲在花丛之后窥探着一名女子，是名为安心的公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