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本校成立的九周纪念。放假两天，而且有盛大的游艺会。
将三个大教室打通做会场，可以容纳一千多人。可是因为一早晨天色阴暗，来看这个游艺会的来宾很少，差不多都是几个自己学校里的人。
从早晨起来我就打听会场上的节目，听说有公主的跳舞，为了这个消息，我们就吃饭的时间格外提早了些；还没有到十二点钟，我便和几位同乡钻到会场里去了。这时候，会场里只有“老太婆”在那儿肃清台面上的零纸头，她的姐夫哥坐在来宾席的第二个位置上，看她的曲线。
一声开始了，那查票的便将各门把守起来，我们由来宾席上赶紧退到学生席上去占第一排，可是第一排已经被几位女士占去了。我们便占了第二排，坐在她们的后面。三个女士坐了一条凳她们还不满足，有一位姓丁的脱下她的大衣，又占了我们旁边她们后面的一条凳。
人越挤越多了，有许多人拥到前面来找坐位，前面没有可插足的地方，于是往后退，可是后面已经塞住了去路，后面的坐位，也没有了，于是咒语咀骂的声音，连成一片。间会有的女人夹在中间的喊“啊呦”。
“真比游艺会正式节目还要有价值些！”我心里想。
在来宾席上每到一个年青的女子，便是一片狂热的掌声，如果有自己的同学跑到来宾席上去找自己的家属，便是一片“吁” “吁” “吁”的声音，或者是喊“猪猡”。
忽然，在那舞台的侧面发现了一个同学的面孔。
“猪猡，滚出去！”底下这样的一阵喊。
“打！打！打出去！”底下有的这样喊。
于是我们便看见那位篮球队长跳上去了，一个巴掌贴上那位同学的脸孔上，他一面运用巴掌，一面说：“你怎样要故意来破坏规矩哩？”
“好好！”底下的人这样喊彩。
这时候，有的人叫好，有的人叫不平，挨打的人因为有人帮自己，便破口大骂。这个骂，便引得第二巴掌又贴上去了，舞台前面登时闹得一片嘈杂。底下看的人都开始辩论是非曲直。
开幕了，一声响哨，大家都张开口看那台上。刚才的一幕，便丢在脑后。
一幕一幕的过去了，有化装苏滩，有双簧，有滑稽跳舞，有京剧，有莫悟奇的老牌滑稽，……一种艺术上的“感召”作用，使得底下鉴赏的人，张着口，露着牙巴骨，哈哈大笑，从这种乐观的态度去衡量中国的前途，应该大有希望。
节目做完了好几种，我旁边有几个空位上这才有几位女士坐上来，一个是小沙，一个是胖子。一个是我不大认识她的，她有十七八岁的光景，带了四百多度的近光镜片，身段瘦弱，很少讲话，一看就知道她不是一位谈恋爱交朋友的上手，而是一位中国式女性的地道模型。她坐的地方与我最接近，衣服连着衣服，背膀擦着背膀，要是挨上老季的时候，这是拧屁股的好机会哩！然而我毫没有动这样的念头，只是规规矩矩的坐着，有的时候，望望她，有的时候，仔细的看看小沙。小沙的眼睛跳跳跳，欢喜和胖子讲话，喜欢看人，心很浮的神气。心浮的女人是害怕男人拧屁股而又害怕男人不来拧屁股的。然而可惜老季不在此地！
游艺的节目过了一大半，却还不见公主登台表演跳舞，我正在这样怀疑的时候，却听见小沙向胖子问道：
“今天××是不是因为找不着梵哑铃的配脚不跳呢？”
“不是的，”胖子说，“完全是因为她的父亲不许她跳舞。”
“这个可杀的老怪物！”我心里想，“听跳舞的朋友说过！在辣斐，在大华，在白宫，都有这老怪物的踪迹，而他对于自己这个有青春的媚力的女儿，这种不逾越范围的活动，也不许她有。这样对于一个年轻的姑娘，简直是一种暴虐，一种残酷！……”
“你听见了没有？”坐在我左面的那朋友向我说，“公主的胡子禁止她跳舞。”
“可是她要跳舞他有办法禁止她，如果要偷人他可没有办法禁止了！”我很气愤地说。
看了一会京剧，有《女起解》，有《金殿装疯》，有《武家坡》，串演青衣的是公主的哥哥。
“好，好！”我们拼命地叫喊。
胡子站在台右首，他的京戏看似很熟的，他常常向他的大公子以手示意，纠正他的动作。
老唐说，“你看，胡子在一旁看得动火！”
正这时候，胖子和小沙一行三个人被公主叫到前面去了！我便移到她们坐的凳上去坐。那位被老季拧了屁股寻我出气的王女士，正好也坐上这条凳上来了。我和她坐得非常接近，我想这是开玩笑拧屁股的好机会了，然而可惜这里缺一个老季！
前面的人头常常挡住我们的视线，我们每到紧张的时节就站起来看，在我前侧有一个人常常转头来向她露着谄媚的笑容，张开饥渴的眼睛。而他呢，也心领似的有时望他一眼。
“他们在吊膀子呀！”我这样提醒自己，而且心里愤愤的想，“坐在我的右侧去和傍边的人吊膀子，如果是一个不大清楚我们的关系的来宾看见了，会以为我是一个王八啦！……至少，她们这样做是向我示威，是侮辱我！”于是我心里便这样打算着：
“好，我来给她一点儿惩戒！”
正好我摸着一个万金油瓶，是原先坐在此地的女士落下来的，我捏在手上，乘她站起来看的时候，轻轻的放在她的坐位上，然后，我再很正经的去看我的戏。我预料她坐下来之后，是会发点小脾气的。忽然，我有点害怕，我很害怕她叫喊起来，我有点在追悔哩！可是我这个预料不对：她的脾气非常之好，她坐来之后，装做如无其事的样，一点也不动。对于这样的事情，我更有点追悔了！为了她的没有发作，我更觉得自己的缺乏绅士的态度，而且觉得可耻。
她坐在那万金油瓶上有一会儿，等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轻轻的移动了一下，将那瓶子挪到她的右面来。我将那瓶子一直收在荷包里。……
是一整天，我从午前十一点半起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是什么力量维系住了的吧！”我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我有点奇怪。
我讲给同房听过这万金油瓶的故事，我说：
“这个瓶子是该收留好的呀！”
我一直将它存着。
【解读】
“她的脾气非常之好，他坐来之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点也不动。对于这样的事情，我更有点追悔了！为了她的没有发作我更觉得自己缺乏绅士的风度，而且觉得可耻。”
那被王女士坐在屁股下面的万金油的瓶子，“我”一直将他存着而且觉得它有存下去的必要，人一生都要遇到许多教诲自己的老师，他们教会你为人做事的道理，怎么样坦然诚实刚正不阿。王女士那天有心无心的成为了“我”的老师，并使“我”懂得了做人要学会忍让和谦和，不要太过愤进。“我”本来也并不是憎恨王女士，只是一时的气不过，怕那些不清楚的家伙以为“我”是一个王八。所以才有了这么个打算，而且还真就做了，有点像小孩子，确实不太符合“我”是大学生的这么一个事实，后来觉得自己丢了绅士的风度，是可耻的。做与不做只在一念之间，人性的美丑也在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入魔，好在我们都还会为做过的错事埋下悔恨的单，留下点时间忏悔和遗恨。
游艺会还没开始的时候，会场内一片混乱，男人和女人们都各尽其责，可谓“百家争鸣”。大家都在极尽能力的哗众取宠，“我”的说法是：“真比游艺会的正式节目还要有些价值。”游艺会的前奏真是给人一种精神病院的患者们自发组织的晚会的感觉，似乎已经没有办法用固有的词汇对其进行描写了。一个经济学的老师讲过这么一个比喻我觉得很是有意思，他说：“中国的楼市该会怎么样，将来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就好像现在你们坐在这里上课，下课了我知道你们大多人会去食堂和宿舍，而如果坐在下面的都是疯子，我就不是道一会你们会做些什么了。”游艺会本是个娱乐活动却成为压抑男女们释放自己的平台，他们不管不顾其做法近乎疯狂，好像是一个个真的病到无可救药的田地。杨队长扇人巴掌的功夫又上了一层，他是很期待有这种练手的机会的，一旦有可乘之机，他是坚决要挥胳膊来上那么几下子的，至于那些不幸被打的谁不是人前无助、人后愤怒。这就是那个时代’我”的大学， “我”的生活，管他被做了过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