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约定
长大了,我一定要嫁给你。
九岁那年。琳这样对平说。说这话时,初冬正午的阳光打在她小小的脸颊上,泛着一丝绯红。看得平的心猛地一跳。
从那开始,他便常常会想象若干年后的某一天,自己会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一样拉着自己心爱公主的手走上婚姻的殿堂。那该有多么美好啊。
他这样想着,不禁笑了。很开心地。
他常常带着她上街。他们一起在街上看人来人往。大热天的时候平总会省下父母给的午餐钱,买来两根冰棍,一人一根。然后看着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吃完。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那时候他忽然想,要是能这样一辈子看着她吃冰棍,他宁愿什么都不要。
八年。
八年后,他和她都考上了大学,都是名牌大学,琳学的是化学,平学的是计算机。只是,他在上海,而她在北京。两地相隔的日子。他常常会想起他们在炎炎夏日手拉手逛大街的情景;常常会想起他和她一人吃一根冰棍的情景;常常会想起她对他说,长大了,我一定要嫁给你。
他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意。轻轻地。拂过心头。
大三的暑假。他从上海跑到北京去看她。在火车出站口,他看见她,捧着一束红玫瑰。灿烂地笑着。初春的阳光洒在她披散着的长发上,美丽得令人眩晕。
琳。他走过去。轻声唤着。
你来了。平。她微笑着。把手中的玫瑰送给了他。
我有个同学在校外租了房子,本来是打算暑假在北京打工的。她父母却非要她回去不可。她知道你要来,临走前就把钥匙给了我。她依旧笑着对他说。
他跟着她到了那套租来的房子。房子坐落在学校正门边。街边种着一排法国梧桐。树叶延伸到窗前。弥散着淡淡的清香。
他静静地看着她。琳。他轻轻唤道。
怎么了?她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已经有了一丝不安。
半年没有看到你。你变化了许多。他微笑着。掩饰住了内心的心绪。
是的。在岁月面前,每个人都是会变化的。每个人又是不可能变化的。她的眼睛定格在了窗前的梧桐树叶上。
他的心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
她回过头来。眼睛一触及他热辣辣的眼神便躲开了。她低下了头。满脸羞红。
他看得心神荡漾。轻轻地拉过了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他感觉到她的身躯在微微地颤抖。他捧起她低垂的脸,往她红润的嘴唇吻去。
别。她伸出手按在了他的唇上。
他没有理会。依旧吻在了她的唇上。他的手开始在她光滑如缎的肌肤上滑动。
她感觉到体内一阵剧痛。睁开眼,看着一片梧桐叶子从树上脱落下来,在微风中轻轻飘了进来,最后落在了床边。
泪水忽然从她眼中滴落下来。
一个月后。她收到了他从上海寄过来的一封信。刚撕开信封。一张平整的纸片便从信封里掉落下来。
她俯下身拾起。那是一张冰棍纸。是十年前特有的那种。她把它放在桌上,展开了信笺。
琳:
还好吗?寄来一张我收藏了八年的冰棍纸。十年了。我无法忘记那个在炎炎夏日和我手拉手一起逛大街你知道吗。当我来北京看你,你捧着火红的玫瑰笑脸盈盈地看着我时,当你低着头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在心头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娶你。一定要跟你相守一生。
你知道吗,是你那低头间的温柔感动了我。有你的日子,我便永远也不会孤单。
爱你的平于上海。
她给他回了信。整张洁白的信笺上只有用书法笔写的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虽然父母要我出国留学,但是我不去,因为,我爱你。
那个秋天,他是幸福的。他常常独自一人徘徊在漫长的邯郸路。看着宽阔的大路上人来人往,他会忽然想起他和琳的未来,然后他傻傻地发笑。
从复旦正门出来,穿过国定路,武川路的文化花园里有一所新开的网络公司。他会常常在网吧登陆到这家网站的论坛上游荡,看着上边一个个熟悉和不熟悉的ID。看着他们在论坛里热烈地争吵,他的心里会忽然涌上一股暖意。他开始在一个叫“小资情调”的论坛里发帖子。
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属于漂泊的人。颓废的表情。黯淡的心绪。喜欢流浪,很少停留。
很快,他的帖子就有人回复。是一个叫潇的女孩。她说。我猜想你一定是复旦的学生。
他感觉很是惊讶。虽然他很少在论坛上回别人的帖子。但是这次他还是回了。
为什么。他在后边写了这几个字。
因为你的语言里流露出的颓废与忧伤。很小资的一个男人。同时又很显品位。只有复旦出来的学生才有这种味调。潇说。
他忽然感觉自己对这个叫潇的女孩有了兴趣。于是,他开始在那里停留。第一次长时间的停留。
人走累了,就该向往停歇。
漂泊久了,总会寻找归宿。
我也是如此吗?他问自己。然后笑。
六月。
琳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来信了。电话也没有。他打去电话。却总说琳不在。终于在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去之后得到了一个消息:琳已经在一个多月前申请提前领取了毕业证书后和父母一起出国了。临走前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他猛然间觉得天旋地转。和朋友出去。喝了很多的酒,然后回来,倒头就睡。几乎忘却了心里所有的忧伤。半夜忽然感都头痛欲裂。然后从床上起来,喝了很多的凉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阴郁的颜色。风从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在屋里轻轻地盘旋。
然后他感到眼睛潮湿。
他在南京西路的一家电脑公司找了个工作。无所事事的时候,他开始发狂般地写作。写完后马上贴在论坛里。论坛上的人们开始沸沸扬扬地讨论起他。他的帖子一贴出去就会有很多的回帖。他会认真地看每一个回帖,但是从不回帖。
他决心开始写一篇小说。很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终结。他常常会一整天地逃课,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用电脑写字。有一天下午六点开始写。一直写到晚上十一点。中间不断地喝水。写了一万多字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胃一阵发痛。然后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电脑屏幕上一行一行的方块字。我忽然觉得她们在凝视着自己。安静而平和地。
他的眼泪忽然从眼眶中流了出来。滴在地板上。溅出一朵绚丽的泪花。在发黄的灯光下像绽开在阴暗中的花朵。
终于有一天。他在论坛里看到别人写给他的一句话。
平。我要见你。晚上八点整。国定路书店。
帖子下赫然写着一个字。潇。
虽然不是繁华地段,但是晚上的国定路分外热闹。三三两两的学生模样的人群。在冬天的寒风中游荡。
他走进国定路书店的时候,书店里站着十来个顾客。书店老板围着一条围巾,坐在桌前看书。他四下打量。发现书店角落里有一个女孩靠在书架上静静地看书。他径直走了过去。
潇。他叫道。
女孩抬起头。
这是一个很清纯的女孩。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似水般的明眸刚从书本上移开,显得有点迷茫。
她笑了。平。你来了。
他带着她去音乐酒吧喝酒。在淡淡的音乐声中。她静静地凝视着他。嘴角顽皮地微翘着。一副清新可人的样子。
你的文字很颓废。我却很喜欢。潇笑着说。
这么说你也是复旦的。他看着潇可爱的笑脸说。
是的。今年大四。她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在你文章中常常提到的琳现在怎么样了?
走了。他的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哀。和父母一起出国走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知道。她是想彻底地忘记我。忘记一个十年前就有过约定的人。
潇没有再说话。只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他脸上。似乎想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
谢谢。他说。可是我早已经不会再流泪了。从半年前琳走了之后。
那以后,他们开始常常一起出去散步。潇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温暖。他知道。她已经喜欢上他了。
有时候他想。潇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漂亮。温柔。懂得体贴人。对于一个有过心灵伤痛的男人来说。这是些都是自己最需要的。于是他开始慢慢接受潇。
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平稳。潇慢慢地就把自己完全投入了进来。女孩为什么就是这样。喜欢把自己完全地投入到一个男人的怀抱与梦想中。在他紧紧地拥抱住潇的时候,平这样想着。
两年后。他们开始商量结婚的事情。周末的下午,平带着潇去商场买婚纱。在买完婚纱刚要走出商场的时候,他忽然触电般地,然后停了下来。对潇说,你先回去。然后就飞一般地跑了出去。只留下潇一个人在商场门口目瞪口呆。
潇在家里等平。等到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才见平回来。潇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平只是摇头。一句话都不说。
从那开始。潇就感觉到自己与平之间已经没有了以往的默契。两人之间好象隔了什么东西似的。凭直觉她感觉到她和平之间的这段情感快要走到尽头了。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她常常起来看着身边的平。平睡觉的时候像个孩子。潇忽然这样想着。
然后她就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流在了脸颊上。
终于。有一天。平对潇说。潇。你还是找另一个适合爱你的男人吧。我不配。
潇很平静。她知道这一天终究是要来临的。从他们买回婚纱的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份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收拾了几件衣服就离开了。
从此以后。平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两个月后。平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叫静的女孩。静声音很沙哑,她的脸已经几乎完全毁掉。一条条红色疤痕裸露在空气中。甚至在左脸颊上还
可以看到一小块无法掩饰的森森白骨。
当前来祝贺的人们看到静的时候都惊呆了。一个个不知道说什么好。
送走客人之后。平和静并排坐在床上。
你为什么看到我这模样都还要娶我?静看着平。满脸温柔地问。
不为什么。平轻轻地握着静的手说。
你一定要说。静的话语开始激动起来。
平犹豫了一会。说。好的,我说。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因为我在商场门口看见你低头间温柔的样子像极了我的初恋情人琳。
静定定地看着平。忽然泪流满面。
那一刻。她忽然好想告诉平。
琳在毕业前夕的化学专业实验中不小心让硫酸严重烫伤了脸部。在治疗中又影响了声带。
琳无法把这样的消息告诉平。只好顺从父母的意思出国留学。
琳在国外的三年时间里,无法摆脱平的影子。于是她决心回国看看。她只想在平的身后静静地看他一眼。
静没有想到平会喜欢上她这样一个已经毁了容颜的女子。
静没有想到平会爱她如此之深。
静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平事情的真相。
今日面目全非的静就是昔日与平有过十年约定的琳。
梦在飞扬
1
展安年像是在进行一场施舍,他先把话说在前面:“安如,你能省着点吗?”他的手开始在口袋里摸索。
他从小就苛求我,可我真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句话,当了几乎全班同学的面。他终于开始例行施舍,一张一张,共七张四人头钞。他话虽那么说,但他递给我的时候,还是很利索。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不就是七百块钱吗?在全班同学眼里,我早已是最穷困潦倒的一个,我都已经没有脸面去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一些东西,例如,王珂。
当我扭回头准备跨进教室的一刹那,我内心的那种自卑不可自拔地爆发,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山洪,就一瞬,覆盖全身。
沈梦然看我的眼神让我崩溃,而她,指着我对王珂笑。王珂,已是她的。
我不具备她所具备的东西,例如,金钱。如果有足够多的钱,我可以把我的头发做得更好看些,我可以买更漂亮的衣服,甚至,我可以背着展安年往脸上抹一些漂亮的颜色。叶细说佛靠金妆人靠衣妆,一点没错。而这一切,只为王珂。
沈梦然的笑,让我顿时失去所有。我能发泄的的对象只有一个,展安年。
他已经走下台阶,背影有些微微的驼。才二十三岁便如此,难怪别人会笑话我,“你不是很有钱吗?每天坐电脑面前就可以有钱赚,干嘛这么小气,守财奴,你就留着买药吧!”我彻底疯狂,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
而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哥。不过,我已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喊过他哥。自打我记事起,我就只称呼他的名字,因为,他不曾给过我温暖,永远是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对我,只存在施舍的居高临下。
展安年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终于没有扭过头。
叶细说,你没有觉得过分吗?我想想,发觉没有。
2
或许,叶细说得对,如果我也有沈梦然的那身金妆,王珂可能就是我的。
我第一次放学后就回家,家很小。陈姨正在给人熨烫衣服,这是这个家庭经济来源的另一半。进门的一瞬间,我几乎放弃买衣服的打算,可我的心还是慢慢慢慢地硬起来。
陈姨很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并未说话。我去煮饭,做了好几个菜。
展安年回来得很晚,可能快十点了。他进门的时候,很累的样子,他看了看我,“你们先吃吧,我刚和宁臣在外面吃了烧烤。”宁臣是他中专时的同学,据说现在混得很不错。
陈姨瞟了我一眼,迅疾又把目光移到展安年身上,完全不同的眼神,“再吃一点吧,烧烤那东西也就图个乐,哪能真吃饱呢?”她起身给他盛饭。
她从来没有如此待过我,我顿时感觉她十分恶心。
我摔了筷子,我想,我的任性绝不是造成这一切的唯一祸首。我不知道如何向他开口,但想到沈梦然的笑,我便可以不顾所以。
“再给我一千块!”我半生半硬地说,“我想买件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我语气很低,家里不缺日用品。
展安年还未置可否,陈姨已经先咆哮起来,她从客厅里直接冲进展安年的房间,“又要钱,你哥又不是你养的牛,”她朝我吼,脸色因愤怒而发青,“安年,别给她,她会拖死你的。”
展安年还是没有听她的,拉开抽屉,给了我一沓。这里面,有青色的五十,也有红色的一百。放得很整齐,这是他的教养,比我好。我正想说谢谢,可他一句话却让我说不出口,他说,别乱用。
我在他眼里,就没有对过一次,哪怕是一次,他还是不信任我,虽然他给我钱。
叶细陪我去买衣服,七百块,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周末的太阳,很刺眼,我悄悄地抹了很浓的妆。其实,我大可不必担心的,展安年不在家,他从来不在家过周末。相差五岁,又无沟通,代沟是必然的。
叶细鼓励我,去,他肯定会来的,你现在比沈梦然漂亮一千倍。
我蹲在人民公园门口等,三十八度的太阳,很热。脸上有粘粘的液体往下淌,那是早上的妆。对面是家冷饮店,门口有空调“呼呼呼”地往外排着热风。我看了看左右,没有王珂的影子,便“啪啦啪啦”地趿着那双粉色的小拖鞋向冷饮店跑去。
冰棋淋握在手里很凉,两杯。我要给王珂一个美好的印象,这是第一次约会,我和他。
抬头付钱的时候,我开始感觉天地转动起来。王珂和沈梦然从二楼的小阁楼上走下来,沈梦然脸上的淡妆精致而恰到好处,关键是,没有被太阳晒化。
王珂想解释什么,被沈梦然拉着了。我看见她的笑,像刀子一样一道一道地刻在我的心上。我跟王珂说,没事,改天再约。我握着两杯冰棋淋,顶着三十八度的太阳,往家走。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展安年立在床头看着我,并未说话。他总是那么寡言。我能记得他把我抱上一辆车,有风吹在脸上,旁边是一个一个扭头看我的行人。
3
我以为,我会恨王珂,甚于展安年。可是,他一张字条,胜过万千。他说,沈梦然说她中暑,我不得不先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