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出发层的座位已被占满，我跟心泽只能站在机场中央，周围的喧嚣像极了演唱会结束时的散场，可以闻到干冰的凉意，心脏也因此悬在半空，如坠落般感受不到跳动。心泽还有一个小时登机，我依偎在他的怀里，紧紧缠着他的腰，不舍像一只不让主人离去的宠物。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想象着今后的三年要如何度过，我与心泽相恋五年，即将面临第一次长久的离别，想到这里，我的心越发瘫软。我等着你，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我对自己说。心泽握住了我的双手，松绑了抱紧他的手臂，然后深情地望着我。“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心泽也这么说，我为我们的心心相惜感到欣慰，我狠狠点着头，泪水已经侵略了我的下巴。
“我送你过安检吧！”我对心泽说。
“再等一会儿吧！”心泽推诿着。
“早点进去，别误了时辰。”
我坚持着，他同意了。我陪心泽站到了等待安检的长队里，我庆幸排队的人很多，这样我就能再多享受一会儿他的温度。我挽着他的手，望着安检的门，一名女警挥舞着手中的探测器在人的身体上扫描，像挥着一把长刀，斩着人们的情丝。队伍越来越短，安检门越来越大，我的心也越加惶恐，就像到了接受审判的边缘。终于，心泽踏进了最后那条黄线，我被拦在了外面，他又深情看了我一眼，我们的目光交接，像一段即将拧断的线。他转过了头，继续向前走，站上了高台，接受安检，我看见他收拾着被检查过的行李，枯萎着面色。他撑起笑容向我招手，我没办法像他那样假装微笑，但也抬起了虚弱的手臂。他转身离开，那条拧紧的线终于断了，反弹，然后重重崩入我的心口，我用最后一声呼唤释放着离别——心泽，你不要走！
艾忆肖从梦中惊醒，调整着呼吸，意犹未尽。自从严心泽从美国回来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与他机场离别了，一次比一次真实。艾忆肖望了一眼窗外，清晨的暖阳透过窗帘洒在她身上。这时一阵电话声让她变得清醒，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严心泽打来的。
“喂，心泽。”
“喂，忆肖，下楼，我带你去找孤睿。”
“啊！”
“我就在楼下，你收拾好下来，我带你去找孤睿。”
“哦！好！”
接到严心泽的电话，艾忆肖匆忙洗漱，简单装扮，跟父亲艾素刚打了声招呼就冲出了家门。刚下楼，就看到严心泽的车停在门口，艾忆肖呆站在了原地，现实与梦境同时交织，让她突然变得恍惚。严心泽下车为艾忆肖开门，示意她上车。
“你知道孤睿在哪儿？”艾忆肖表情急切。
“还不能确定。”
艾忆肖低下头轻叹，严心泽开启了车中的音乐，音量正好。
“忆肖，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什么？”
“你跟孤睿结婚的时候知道他的身世吗？”
艾忆肖侧眼看着严心泽，然后渐渐拉长视线。
“他跟我说过，他是个孤儿，但是他让我保密。”
“果然。”严心泽心里想着，他继续问，“那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他跟我说，他一直跟养父生活，但在他临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养父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他的养父在去世之前告诉他，他其实是个孤儿。”
“就这些？”
“嗯，就这些。心泽，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严心泽望着前方，想着之前跟实验室的秘书要过程孤睿的档案。
“我看过他的档案，上面显示他出生地在一个村子，那里离这儿不远，我们今天去看一看，说不定会有大收获！”
“嗯！好！”
汽车的排气管一阵轰隆，严心泽带着艾忆肖就此启程。
清晨的大路格外空旷，汽车自然加快，仿佛穿梭在一条时间轴上，残雪时而撞击车窗，就像记忆片段时而撞击心灵。
艾忆肖揉了揉双眼。
“跟我说说我们三个人的故事吧！”
严心泽捻起微笑，调低了音乐的声音。
“该从哪儿说起呢？”
艾忆肖转过头看着严心泽的侧脸，熟悉而陌生的脸。
“就从你认识孤睿时开始说吧！我想听。”
严心泽沉默片刻，关掉了音乐，就像大幕拉开前那一段沉寂。沉寂过后，便开始了那段彼时彼景美妙的回忆。
“第一次认识孤睿，是在一次班会上，那时候我们刚上大学，彼此都不熟悉，班主任让我们做自我介绍，每个人都会尽量全面地介绍自己，只有孤睿，他从教室最后的角落走上前，只说了寥寥数字：我姓程，叫孤睿，孤独的孤，睿智的睿。真的是人如其名，他经常孤身一人，无论刚入学时气氛多么活分。也是因为他的睿智，我第一次注意到了他。那是在一堂高等数学课上，老师向我们提了一个问题，当时没人能答得出来。老师问了五遍，教室依然一片寂静，他有些无奈，无奈中带着嘲笑，然后大声宣布，谁能答出来，他就自己掏腰包提供一笔课业奖学金，于是，孤睿站了出来，依然在教室最后的角落，他面无表情走上讲台，干脆地解答了老师的问题，掷地有声，紧接着又是一片寂静，只不过气味早已变了，老师尴尬地站在讲台，最后用一声颤抖的‘好’打破了僵局，然后跟孤睿说下课去找他，最后，老师还是兑现了承诺。后来我们从高一届的学长学姐口中得知，这个问题老师每年都会问，但十年里没人在提问之时答得出来，接着他就会挥起粉笔，展示自己的数学功底，没想到，孤睿粉碎了他的小虚荣。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去拿那份奖学金，他刚上大学的时候已没了亲人，当然得尽可能弄到钱来养活自己。有一次我去学校的财务处交学费，遇见了孤睿，只不过他不是在交学费，而是在旁边的窗口办理助学贷款，我们只是互相点点头，因为我们那时还不熟悉。跟他熟悉是因为另一门课——脑科学导论。我们当时是数学系的，但我跟孤睿有共同的兴趣，那就是脑科学，于是我们都选了生命科学作为第二专业，这个专业有一门基础课，就是脑科学导论。数学系的同学选这门课的只有我们俩，我每次进教室都会看到孤睿一人坐在最后的角落，我起初为了方便听讲就坐在了前面，他虽然坐在最后面，但我能感到他的专注。时间久了，我对他的好奇越来越深，于是主动坐在了他身边，尝试跟他交流，与他一起探讨问题。我发现，他真是一个天才，似乎什么问题都难不住他，但即便这样，我也不会感到一丝不堪，因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从来没有盛气凌人的尖锐。我们因为共同的兴趣变得越来越熟悉，他并不是其他人想象的那样沉默寡言，他起初会微笑，我们熟悉之后，他会跟我讲他的心里话，他会聊生活琐碎，聊人生目标，偶尔也会聊爱情，但他从没有聊过他的父母，但我从不知道他老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过年的场景，他从来不说，即使我无意问到，他也会岔开话题。我们聊天的时候，他总会傻笑，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副毫不遮掩的笑容，充满了童真。但他只会跟我傻笑，一旦遇到了陌生人，他便立马回归了高冷，一言不发。我有其他朋友圈，我尝试过很多次将他融入，但每次都会以无奈宣告失败，他就像一个特殊的齿轮，似乎只有我会跟他正好咬合。我们俩相互促进，对脑科学的兴趣越加浓郁，掌握起来也越加得心应手。于是，我们在大二的时候，转系了，从数学转到了生命科学。我们大二下半年的时候，就一起加入了一个研究组。起初，我们只是打打零工，后来，由于我们的热情和专注，导师终于肯放手让我们独自担起一个课题，不夸张地讲，我们大学时候的水平已经可以跟博士相媲美。后来我们合作研究的成果得到了发表，因此拿了好多奖和奖学金，他再次露出了那孩子般的笑。说到这儿，我要感谢他，他成就了我太多！再后来，我们大学快毕业的时候，邱寻找到了我们，说服我们加入他正在组建的研究团队。他的语言感染力很强，可以看出他视才如命，最重要的是，他要做的关于记忆的研究非常吸引我们，于是我们毕业之后来到了M实验室，成为了他的博士，之后……”
严心泽忽然停下，轻轻侧头望向艾忆肖，看着她晶莹的脸，严心泽的面容润上了暖意。
“之后，你出现在了我的生命。我将大部分的大学时光投入在了学业上，根本没心思谈恋爱，即使那个时候有几个不错的仰慕者，可丝毫无法让我动心。我后来明白了，也相信了，命运是为了让我遇见你。你是邱老师招进来的唯一一名女博士，人家都说女博士没人爱，但你却没办法不让我喜爱。你自然、灵动、纯真，就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玉，无时无刻不吸引着我。我终于按耐不住内心的悸动，向你表白了，就在实验室后面的驿心湖畔。起初，你愣在了那里，紧紧盯着我，你的明眸就像小溪一般清澈，我等待着你的回应，一秒钟就像一辈子那样长，不知过了多久，你竟扑身抱住我，你的发香、你的体温瞬间灌彻我的心扉，那一刻，我的内心告诉我，一切等待都是那样的值得。你跟我说，你对我也早已动心，只是在等待，说一切等待都是那样值得，我们一直心心相惜，总会想到一块儿去。就这样，我们走到了一起，幸福包裹着我们。但似乎真的有得必有失，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孤睿傻笑过，再次见到他那幅毫不遮掩的笑容，还是在几个月前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我后来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他也一样喜爱着你，从那以后，我跟孤睿的交流只停留在了学术的层面。在邱寻的指导下，研究工作如火如荼开展，我们三个人日夜奋战，用了五年的时间，发明出了适用于人脑的记忆粉碎机器，我们都很振奋，唯独孤睿，他格外的平静。我们的爱情自然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带我见了你的父亲，我也带你回老家见了我的父母，计划着博士一毕业就走入婚姻殿堂。我每天都沉浸在甜美之中，想象着你穿婚纱的样子，一定会倾倒众人。我感叹老天为何如此优待我，让我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一切都那样的顺利。
可忽然有一天，邱寻找到了我们三个人，说有一个更重要的工作要做，那就是‘记忆恢复’，需要一个人去美国进修三年，只有一个名额，一定要做到心无旁骛，我们俩当时极力推荐孤睿，因为我们当时都期待着那个婚姻殿堂，可是邱寻选择了我。为此，邱寻单独找了我很多次，做我的心理工作，说我更适合这次机会，说了很多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当以事业为重的话。不管我有多不舍，最后还是被他说动了，他的语言充满了色彩，总会打动我。于是，我选择了延缓婚期，孤身一人去美国进修。其实我们当时商量过，可以先把结婚证领了，但我不希望给你一个残缺的婚姻，新婚燕尔，我却不在身边。我向你保证等我回来，给你一个完美的家。你放手了，让我在那边好好的，不用想着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然后把工作做好。我忘不了那次机场分别，就像永别一样痛，我们站在空旷的机场，紧紧相拥，我望看着你依然如水般清澈的眼，你的泪枯萎了我的心，我就那样看着你，希望时间可以放慢脚步，我跟你说‘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你拼命点着头，我知道，你心里也说着同样的话，因为我们总是很有默契，总会想到一块儿去。我们站到了过安检的长队里，你紧紧握着我的手，生怕我丢了，可是我最终还是迈了进去，有一种坠落感。我假装微笑向你招手告别，你面色枯萎，也做着同样的动作，当我转过头的一瞬，泪水就像打开的水龙头，刹那间灌湿了我的脸。我坐在飞机上望着广袤的云层，想象着再回来时的幸福，我笑了，起码这种离别，充满着暖意，因为我们都还住在彼此的心中。
我到美国之初，陌生的生活总会让我感到凄凉，好在那时我们每天都会视频通话，我会在你醒的时候与你视频，那时我通常已经吃完了晚餐，你说不想让我看到你刚睡醒时的丑样子，我说那样才最亲切。后来，我们的工作都忙了起来，视频的频率降低了，不过，我们会为对方寄东西，时常夹着情书，我给你寄过美国的新鲜玩意儿，你会寄来特地为我准备的生活用品。一个人虽然孤独，但每每想到你，每每看到你寄来的东西，心总是踏实的，就像拥有一个无形的家。
然而，一年之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了孤睿的视频通话，屏幕的那边，孤睿格外憔悴，我想一定是出事了。他的双唇颤抖着张开，然后告诉我，邱寻跟你坐在一个车里出了车祸，因为那场车祸，你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失去了六年的记忆，这意味着，你再不会记得你生命中出现过我，我的大脑一阵轰鸣，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时间在那一刻停住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撑起无力的脑袋对孤睿说，照顾好忆肖，遂即挂断了视频。然后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收到了邱寻的一封邮件，里面写了很多内容，但我只注意到了几个字：孤睿和忆肖结婚了。”
严心泽没再说下去，将车停在了一个加油站，下车去加油。艾忆肖回味着严心泽的回忆，这一切都跟自己密切相关，却又觉得毫无瓜葛，就好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她看着严心泽的身影，又想起了机场离别的梦，与严心泽的回忆如出一辙。可是梦境终究是梦境，人总要归于现实，现实中，由于被粉碎的记忆，梦境很难撬动现实的巨轮。艾忆肖长叹一声：孤睿，你到底在哪儿？
汽车行驶了四个多小时，到达了程孤睿档案中显示的那个村的村口。严心泽将车停下，一眼望去，群山环绕，被白皑皑的雪覆盖，近处是一条已被冻成冰的河。这时冰河远处走来一位老者，老者全身裹着棉袄，手中拖着一条长长地簸箕。老者走近，上岸，严心泽这才看见簸箕装着满满的鱼，有的还在上下蹦蹿，散发着生命的余温，老者赤红的面部同样散发着生命的光辉。
“大爷！”
“嗨！小伙子！啥事儿！”老者声如洪钟，笑声爽朗。
“大爷！跟您打听一下，村里有姓程的人家吗？”
“姓程的？哪个程？”老者眉头微皱。
“前程似锦’的‘程’啊大爷！”
“哦，老程家啊！在南边儿！”
“大爷，您认识？”
“呵呵！何止是认识！”老者哼哼笑着，然后又疑惑地问道：“你们去老程家找谁啊？那儿早就没人住了！”
严心泽见老者认识程家人，立刻掏出了一张照片，照片是程孤睿、严心泽还有艾忆肖博士毕业时的合照。
“大爷您看，这是程孤睿，您应该认识吧？您再看看，这是我们两个人，我们是同学。”
老者眯着眼睛仔细瞧着照片。
“对！这是睿睿！这小子可是咱们村儿的骄傲呦！有些年头没见着喽！”老者感叹着，然后抬头看看严心泽和艾忆肖。
“你们要找睿睿，可是他不在村儿里啊！这样吧，这也到中午了，你们俩要是不着急，就在我家站一脚儿，这刚抓的鱼，鲜着呢！我给你们炖鱼吃，吃完你们再走！哈哈！”
“哈哈！好！那您在前面带路！”
严心泽和艾忆肖回到车里，随着老者朝南行进，在一幢石房旁边停下，房子的烟囱冒着袅袅炊烟，在这皑皑白雪之中，流着红火之气。两人跟老者进了屋子，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老太，她勾着腰，正往灶坑里面添着柴火。
“老伴儿！中午有客人来，把火烧旺点儿，我炖两条大鱼吃！”
“唉！好嘞！”
老太抬头看着严心泽和艾忆肖，洋溢着灿烂的笑，看样子，家里很久没来过人了。
大约半个钟头，火炕的木桌上就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四人围桌而坐。
“大爷大妈！我叫严心泽，她叫艾忆肖，我是孤睿的同学，她是孤睿的妻子！”
“呦！睿睿这孩子啥时候有的媳妇儿？咋不告诉我们！这臭小子！看这媳妇儿，长得真带劲儿！嘿嘿！”老太看着艾忆肖，笑得合不拢嘴，这时老太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她问道：
“睿睿呢？他怎么没来？”
严心泽看着两位老人，低下头。
“唉！我们来这里也是为了找他。前一阵子，他突然就不辞而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怎么的呢？”老太关切地问道。
“唉！一言难尽啊！”
“先不说那么多，来，先吃饭！尝尝今天我炖的这鱼。”
“嗯，好！”
严心泽夹了一筷头鲜嫩的鱼肉，味道果然十分可口，他在心里感叹着很久没吃到这么原汁原味的肉了。
“对了，还不知道二老怎么称呼呢？”
“哦，我姓乔，大家都叫我乔老爷子。”
“嗯，乔大爷，乔大妈。”
老太笑容洋溢，差点让严心泽忘了此行的目的。
“大爷大妈，你们能给我们讲讲孤睿吗？你们所有知道的。我们真的很关心他。”
老者轻轻放下筷子，直起腰板，然后将那双褶皱的眼睛望向远方。
“睿睿这孩子啊，说来真是可怜啊！这得先从他养父那里说起。”
“睿睿他养父，姓程，叫程军，他啊，天生一脸的麻子，在村儿里，大家都叫他程麻子，他脾气不好，村里没人待见他，也就是我们两口儿，跟他走得近些，他家就在我们家隔壁，他要是还活着啊，跟我年龄也差不多大。那会儿他快三十了，早就该说媳妇儿了，但他家里穷啊，再加上他这一脸麻子，村儿里的姑娘没一个愿意嫁给他，他就觉得村里容不下他了，一狠心，走了。他离开村子之后，去了一个城市里打工，你说就他长成这样，谁愿意用他，巧了，一个孤儿院的院长心好，收留了他，他就成了孤儿院的清洁工。别看他一脸麻子，他跟孤儿院的孩子们相处的还真不错。那时候孩子们每逢过节都喜欢吃一种面食，叫麻团儿，他们就把‘麻团儿’的外号加在了程麻子的身上，看孩子们乐，那程麻子也乐，生活还是充满了乐趣。可是乐呵的日子没过多长时间，一场地震，毁了整个孤儿院。那些孩子呦！真是可怜啊！就在万分焦急的时候，程麻子正要往出跑，一声比震感更强烈的啼哭声让他停住了，他往屋子里一看，一个不点儿大的婴儿躺在小床上，程麻子二话没说立刻冲了进去救出了那孩子。地震之后啊，没几个孩子活着，唉！这回程麻子可没地儿去了，抱着孩子，又回了村儿里。他后来才看到，这孩子脖子里藏着一个小木牌儿，上面刻着两字：孤睿。原来啊，孤儿院里的孩子多，尤其是婴儿，不好分辨，院长就在孩子脖子上挂上他们的名字，就这样，孩子就叫程孤睿了。这些都是程麻子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的。”
老者喝了一口酒，继续说：
“就因为这孩子，程麻子更不可能找着媳妇儿了，他看着这孩子可爱，说不用取媳妇儿就能得个儿子，真好！他倒是能想得开，然后还说这孩子以后能给他长脸！睿睿这孩子是喝百家奶长大的，程麻子刚把他抱回来的时候他还就是个婴儿，缺奶，咋办啊？程麻子抱着他到处去求奶，全村有奶的人家求了个遍，我老伴儿当时没奶，看着干着急，也帮着去求，后来求不着了，正赶上我们家有一头小母驴儿生产，实在没奶了就给这孩子喝驴奶，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后来，这孩子长大了，跟程麻子相处还算融洽，就是程麻子一个糙老爷们儿，时常照顾不好，有上顿没下顿的，他就总跑到我们家里吃，我们也帮照顾着。时间久了，这孩子跟我们也越来越亲近。这孩子跟村里的小朋友玩儿，他看别的小孩儿都有妈妈带着，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他就去问程麻子怎么自己没妈妈，程麻子嘴笨不知道怎么说，索性不说，他不说，孩子就追着问，最后终于把程麻子问急了，吼出一句：你妈死了！吓得睿睿嗷嗷地哭。”
老者最后一句用猛了气力，引得一阵咳。
“你说是因为喝了百家奶，还是因为喝了我们家的驴奶，这孩子的脑袋贼灵光，聪明得很！他上了我们村儿的小学，所有老师都夸他聪明。他后来上了镇上的初中，又考上了重点高中，最后啊，还考上了大学！哈哈！你说程麻子当年说得真准，说这孩子以后能给他长脸！这真是村里第一人啊！为这事儿，程麻子专门摆了一场宴席，全村儿的人都来看这爷俩，这给程麻子高兴的！”
说到这儿，老两口都笑了起来，可是片刻，老者的脸又阴沉下来。
“那次宴席，程麻子太高兴了，自然也就喝多了，拎着个酒瓶子去河边儿尿尿，一脚踩空掉进了高崖子里，摔破了头。后来我们把他送到医院抢救，抢救过来后活了没两天就去了！唉！这麻子一辈子没招人待见，有人待见的时候就升天儿了！可怜了这睿睿，从此无亲无故，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世上。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这孩子了！”
艾忆肖早已听得掩面。老者继续说：
“程麻子去的时候我们都在，睿睿也在。他摸着睿睿的头，说：‘儿子，你是爸爸的骄傲！你小时候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妈妈，因为你是我从快要塌的房子里救出来的，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我有你一个人就知足了！孩子，记住，以后如果见到了你的亲生父母，不要怪他们，他们一定有苦衷。记住，一定要善待他人！’。这麻子一辈子没说过什么话，临走时候说的这话，比一万句话都强啊！”
木桌上的饭菜剩了一大半，即便还没把肚子填饱，四个人却怎么都吃不下去了。严心泽和艾忆肖准备离开，临走的时候，老两口嘱咐到，有孤睿的消息一定要告诉他们。艾忆肖先上了车，严心泽将车门关好，这时老者突然叫住了他，严心泽转身凑到老者身旁。
“对了，几年前有一名警察也来过，也是打听睿睿的情况，说是找到了他的生父，你要是见到他的生父，就多嘱咐一句，让他好好待睿睿。”
“警察？您知道他叫什么吗？”
老者回想片刻。
“对了，他姓李。”
“嗯，明白了，大爷，您放心吧！”
严心泽向老两口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回到了车上。
返程的途中，两个人没说过一句话，都为程孤睿的身世倍感唏嘘。与程孤睿相处的一幕幕重新在严心泽脑中回放，就像重温了一场没有尽头的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