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季节的一个晴和日子。欧阳海正在小仓库前面的向阳空地上安装一架菱形拒马。这是守备部队封锁堑壕用的。欧阳海刚刚打扰了十字木，只见关连长笑微微地走近了。
关连长叫道：“欧阳海，先放下吧，这个活交给小赵去干。”
欧阳海以为连里又调整了部署，忙问：“连长，让我们执行什么新任务呵？”
关连长含笑说道：“这个任务呵，非比寻常。怕你想不通，担当不了，我特意给你打打招呼，作点思想工作。”
欧阳海笑道：“连长，你别使激将法了。尽管交待吧。”
关连长说道：“要你外出！”
欧阳海问道：“外出？去什么地方，先上哪儿报到呵？”
关连长笑道：“凤凰生产队，联系人，找你爸爸妈妈吧！”
欧阳海恍然大悟，说道：“闹了半天是探家呀！连长，你看现在事情这么多，工作这么忙，还是等过一段再说，让别的同志先走吧。”
关连长故意愠怒地说道：“不相信群众！怎么，四班没你不进步，三连没你训练搞不成了？没你地球不转啦？”
欧阳海笑道：“我是说，反正家放在那里，等等再探……”
关连长说道：“还等什么？等一段，等一段，你等了多少段了？修完了铁路叫你走，你不肯走；政治整训叫你去，你不肯去。身体一直没恢复，还一拖再拖，看你瘦成个猴样了。服从命令，回去休息休息，散散心，好好补养补养！”
欧阳海说道：“连长，看看老人我还不想吗？可是情况不同，总是离不开嘛！”
关连长说道：“呵，你想等部队一点没事，吃饱了闲聊再探家呀，胡子白了也白等。告诉你吧，今天早晨团里通知，你探家的事已经批准了。快去收拾东西，准备上路。”
欧阳海说道：“连长，你们打报告，怎么也不先给我吹个风呵？”
关连长笑道：“这叫保守秘密。”这时只见同一个公社的，一连战士廖玉碟满面春风地走了拢来。
廖玉碟将随身携带的手提袋放在屋檐下，然后又掏出钱夹取出一张火车票，顺手递给了欧阳海，说道：“这是你的票。买是我买的，买，还是不买，我可没那么大的权力了。”
欧阳海感动地说道：“领导上这么关心，我也没得好讲了。连长，你还有什么嘱咐么？”
关连长说道：“嘱咐什么？两个字，快走！”
当天，欧阳海和廖玉碟在莲塘分手，快步赶回凤凰村。一路上，展望那些儿时见惯了的山水田林，该是多么亲切呵！山野间，树木长得更粗壮、茂密了。道旁边，原先还是非常细弱的香樟、圆柏、八角枫……如今已经冠高盈丈，眼见成材了。高阜处，一些半年干涸的洼地，现在已经变成了积水山塘。细水长流的小溪，已经和密布交织的水网连成了一体。村落里，低矮的茅棚草舍变成了阁楼瓦屋。水田不知扩大了多少倍，从坳底一直开上了半山腰。男女社员们正在田问插秧，不时地传过一阵欢歌笑语。正像欧阳海在给战友的信中所说的：家乡，实在发生了巨大变化。这里，看不到一点破落萧条的灾区景象，所见的，倒是欣欣向荣的大好风光。
欧阳海的妈妈正在院中草垛旁边取草，忽见大门推开，走进了一个解放军，忙问：“大军同志，找谁呀？”
欧阳海故意改变自己的音调，憨声憨气地说：“不找谁，耍一耍罗！”
妈妈认出了儿子，扑近身边，拢住肩头左瞧右看，眼泪吧嗒吧嗒不住地往下掉：“回家了，怎么不先搭个信？”
欧阳海答道：“临时决定的，信倒没我跑路快了。妈，见面了，还哭什么呀？！”
妈妈破涕为笑，说道：“想你，盼你，见了你，高兴过头了！”
欧阳海见老人家这么想念自己，泪水也在眼圈里打转儿。
妈妈上下打量儿子，说道：“看你，临走时，还是个瘦精巴巴的伢子，三年头上，出落个男子大汉了，队伍里真是出息人哪！快进屋里，歇歇吧！”
欧阳海拦住热心关照的妈妈，拿起手提袋，走进堂屋，坐在一张油亮的小木椅子上。
妈妈端过一碗水，笑道：“喝碗家里的大叶茶，清心去火的。”
欧阳海说道：“在部队里，喝茶的习惯也改了，喝水全是扯住壶嘴大口儿灌。”
妈妈笑道：“也是呵，干渴喉急嘛！海伢子，我看你高是高了，可没见胖呵！”
欧阳海说道：“原先还是壮壮的，上回帮助地方修铁路，加上一直坏肚子，拖瘦了。现在好好的，可是亏了容易，补上也难了。”
妈妈说道：“这个不怕。妈给你杀几只鸡，多割点肉，滋补滋补。”
欧阳海说道：“妈，我小时馋这馋那的，如今心思不在那个上面。天还早哪，我要下田去看看。”
妈妈说道：“刚进家门，下么子田？我晓得你如今在了党，心高志大，尺码宽了，可是……”
欧阳海说道：“可是，妈，你也没想想，一提休假，马上松了弦，脱了扣，没个约束了，那还像个在党的样子吗？”
妈妈笑了笑，责备地说道：“你们这些人哪，脑壳里装的全是金谷子、银豆子，亮铮铮的，铁定了主意，谁也磨不烂！”
原来，回家路上，欧阳海同廖玉碟商定了一个“度假约法三章”：一，积极参加集体劳动；二，宣传党的政策；三，按时归队。说一不二的欧阳海，刚一落脚便开始实行了。他挽起裤脚就下了田，不直腰，不歇手，速度之快，连山乡的插秧能手也比不赢。乡亲们喜得个个称赞，人人叫好。
突击了三五天，插完了秧。一天，欧阳海路过东山大队时，忽见老槐树下井台边上，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正在跳脚哭喊：“救人哪，救人！”
欧阳海立刻想到了人民的利益。在人民军队里，欧阳海养成了热爱人民的高尚品格。见了群众的危难。总是不避艰险，挺身而出的。
前两天插秧时，回家担茶水，还没出村，只见前面一所瓦房的窗口里在冒浓烟，烟中带火，呼啦啦往外直窜。在惊骇间，又听到有人嘶声大叫：“救火！救火！快救火呀！”欧阳海见势不好，急忙甩掉担子，飞奔过去，突烟冒火，闯进房里……
这是欧阳增玉家。增玉家的老太太起火蒸糕，不小心火苗连着了堆在旁边的几捆干稻草，火势蔓延，又连上板墙木柱子，烧上了小阁楼。老太太腿脚不灵，烟熏火燎看不清方向，惊吓得只顾呼喊，找不到逃路。这时，社员们全在田间劳动，左近无人，情况更加危急。欧阳海从浓烟烈火中背起老太太，冲出了屋外。
老太太依在庭中梨树上，猛吸几口清新空气，抬眼一看，见是欧阳海，感激地说道：“海伢子，是你呀，可难为你了！”
“姒母，你喘口气，快去喊人哪！”欧阳海说罢，返身又闯进了烟火中。
转眼间，烟，渐渐变轻了，火也变小了。在田间插秧的社员们赶回村里，扑灭了余火，扶出了欧阳海。
欧阳海满面灰尘，身上的衣服烧得糊里半片的，手、臂、腿上露出了几片亮浆大泡……
如今，欧阳海听见女孩惊呼“救人”，料定必是发生了不幸变故，猛奔上前问道：“怎么啦？”
女孩叫道：“妹妹呀，妹妹落井了！”
欧阳海靠近井边一看，只见一个黑黑的小头正在水面上浮动，真是危急万分。干旱季节，水位虽下降，水也足有丈多深。欧阳海焦急地四处搜寻了一下，找不见什么可以营救的东西，急忙翻身吊下井口，蹬石棱，扣石缝，好不容易下到了井底。井水差不多齐肩，欧阳海踮起脚尖双手托起女孩儿。他泡在冰冷的井水里，冻得嘴唇发青，浑身打抖。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一直咬牙坚持……女孩呕吐几口，渐渐清醒了些，欧阳海高兴地扬声大叫……
村里人和女孩的母亲赶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竖下长梯，顺下了大绳。欧阳海先送上孩子，自己才爬出井口。
人们关切地围住女孩，询问，看望，当她渐渐恢复常态时，忽然发现那个救人的解放军已经不见了。
女孩的母亲痛悔地说道：“你看，我只顾英妹子了，连声谢也没道，衣服也没帮烘一烘，人就这么走了，那该怎么好呢！”
这个说：“我看他前胸衣服红鲜鲜一块，别是受了伤吧？”
那个说：“哎，关照一下喝口热茶暖暖身也好呵！”
这个说：“这真叫帮人不图报，好事不留名呵！”
那个说：“好队伍呵！大军里硬是出落上好人物呵！”
第二天早饭之后，欧阳海和大哥等几个青年，一道去山塘车水抗旱，刚刚过了村边大榕树，拐个硬弯儿？只见迎面走过了五七个人。领头的是东山生产队的队长，随后跟了一个中年妇女，两个小女孩，另外是几位不大常见的老人。
大哥抢前几步问道：“老队长，什么大事劳你亲自出马了？”
老队长笑道：“莫慌，一不借你的水车，二不调你劳力，我是寻人的。”
大哥也笑道：“老队长，这么一讲，好像凤凰队祖辈没帮过你们似的！哈哈！你找哪个呀？”
老队长问道：“你兄弟是不是回乡探亲了？”
没等大哥答话，身边那个大女孩早已指着欧阳海叫道：“老队长，是那个，救社英妹子的就是那个大军叔！”
老队长近前拉住欧阳海的手？说道：“好呵，总算叫我访实了。好样的，好样的，真是人民军队为人民，生死不惧呀！”
大哥怔怔地问道：“怎么回事呵？”
老队长把昨天欧阳海救社英妹子的事说了一遍。
一位鬓发银白的老人娓娓地说道：“伢子呵，大伙儿荐举我们看望看望你，也是葵花结籽一片心哪！古话讲，救民水、火嘛，东山的贫下中农心里感你的情呵！”
欧阳海笑了笑，说道：“大伯，你太夸过了。见人落井，哪个会站在一旁看热闹呵？”
廖社英的妈妈手推女孩的后背，说道：“傻妹子，还不快过去给你的救命恩人行礼呀！”
小社英上前两步，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少先队员礼，说道：“叔叔，谢你啦！”
欧阳海拍了拍她的小圆头直说“莫谢，莫谢”。
社英妈妈送过一个竹篮，里面装了两只系了红布彩花的肥大母鸡，和几个大红纸包，里面包着姜糖、红枣、板栗、风糕之类的食品。这是当地群众答谢于人的古老风俗。
社英妈妈说道：“山乡小村的，没什么出产。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你收下这点东西，只当领了我们一家五口的一点心意吧！”
欧阳海说道：“大嫂，你的心意我领了，可礼物是一点也不能收。大军的规矩，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么好受礼呢？眼下抗旱这么紧张，你们远路风尘来看望我，我心里也够不安了。只盼孩子们好好学习，图个上进，比什么慰劳都强了。东西，你原封带回吧。”
欧阳海执意不收，人们勉强不得，只好道了谢意，告辞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