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拍了不多久,秦榕说要准备午餐就先回去了,留下堇昔和贺舒言俩人。堇昔趁母亲不注意还抓拍多了几张她摘下芦苇杆的片刻,也许是因为角度选择得好,日光的一些光晕,光束也一并收纳进了镜头里。
“够了够了,别拍了。”贺舒言背对着湖水,晃着手里的一大把芦苇。
“我妈妈多好看,拍都拍了。”堇昔顽皮地笑了,“对了,家里的电脑在哪?也没见您书房有,我拿来了数据线,等等把照片传上去看看。”
半味酸涩半味甜,一个“家里”让贺舒言满心温存,来不及抓住瞬时就溜走的惊喜。
“嗯?电脑在哪?”
“在,在阁楼。”
“三楼?”堇昔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
“嗯,三楼。”
“那咱们走回去吧。”堇昔拉上母亲的手臂,刚想走。
“你先回去,我再待多一会儿。”
“不,风大,路又远。”
“你先回去。”
“……那就让你再待会儿,不过就十分钟哦——不,就五分钟——”
贺舒言微笑。她就站在湖边望着堇昔走远,转而又望向宽阔的湖面。
风吹得比刚才大了,吹散了迷离的眼神,也吹皱了一湖涟漪。不知道这个冬天,这一湖水会不会结冰。
***
堇昔拿着相机直接上了三楼,才记起把数据线忘在书房的挎包里,她已不想下楼去拿。
需要记得的她要往死里去记才记得住,不想记得的却让她轻易想起,想起了一些本应该忘了的东西。
本以为走过厚重的岁月就可以坦然面对,以为隔着刻意的白纱就可以忽视残垣,更以为认真纯粹地付出就可以粉饰太平,现在只有她知道,她已失去了坚持。即使是再长的年复一年也无法把那些曾经的伤害粉饰完好,更无法修葺一次又一次的对爱的摧残,让所有的遗憾消失无踪。不是她的心肠太硬或是太软,能把一切阻挡在外面或是包容在心底,而是事实的真相就那么无情,给不了她光明与希望。
她爬上半架着的转折梯,阁楼的门没有锁。推开门走进去,三十多平米的房间,采光很好,依稀的午后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投下一个几何光影。环视四周,一张双人床,床头的立柜上摆放两张照片,还有一个放满书的墙柜,两开的天窗下,有一张不足一米高的大桌子。周围的墙上有她不少的生活照片,都是她在国外时传回来的,没想到母亲打印了出来,挂在这房间里。
堇昔感觉自己站了很久很久,其实后来她每想到这一幕,甚至在梦里反复看见过这一幕,计算着正常的时间流逝,也没那么久。也许,就那么几分钟而已。
堇昔拿捏紧手中的相机一步步走向书桌,打开桌上一尘不染的笔记本电脑。微软的图标在眼里慢慢变得模糊,下意识地咬紧嘴唇。放下相机,转身走到床头,拿起立柜上的相框,原来家里不见了的照片在这里。缓缓地挨着床沿坐下,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擦拭镜面,眼睛紧盯着这张旧照片,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回来了这么久,隐忍了那么长的时间,在今天,就在这一刻,眼泪终于滑落下来。苍白的现实狠狠地哽住了咽喉,刺激了曾以为很僵硬的泪腺。
不愿多待一秒钟,堇昔匆匆下楼,撞翻了秦榕手里端的茶水,仓惶地跑了出去,也不管那突兀的破碎声,和身后的叫喊声。
院子外,郑斯颖刚关好车门站稳,就看见堇昔跑了出来,也不看她地跑开。
“喂——你这是干什么去啊?”郑斯颖朝堇昔的背影大喊。
秦榕解着围裙也从铁门里跑出来,郑斯颖拉住秦榕的手,两眼不离远逝的背影问:“堇昔她怎么了?”
“我刚要端茶到院子就看见她从楼上跑下来,慌慌张张地出去了。我不正要追来着,你就来了,快去看看,这——这——”
“把文件袋交给大姨,我去看看她。怎么了?这离市区可远着呢!真是的——”
贺舒言无声地站在秦榕的身后。
“等会儿给我熬些粥,今天没什么胃口。”秦榕闻声回头,贺舒言早已踏进了暗红色大门。
郑斯颖在交叉路口熄了车,看了一眼车外温凉的日光才开门下车,她想着要不要向这一带的地产开发商提个建议,让他们把影响他们别墅出卖率的自然地带范畴内的杂草给除干净。
芦苇丛生!
堇昔就窝坐在路边,地上躺着的挎包被尘土弄脏,芦苇的枯槁都要湮没她了。看着堇昔的脸,郑斯颖心里有点难过。她就这么抱着自己的膝盖,双眼湿润,抽咽得连苍白的嘴唇都颤抖了,她撩好堇昔额前的碎发,“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堇昔摇摇头,把脸埋进了膝盖间。
“要是没事你跑什么,哭什么,摇什么头?告诉我。”
“不要问……”哽咽的声音很沉重。
郑斯颖轻轻摸着堇昔的脑袋,柔声说:“你懂的,只有你我知道。”
好久好久,那沉闷的声音才传来。
“三楼的那间阁房……”
“怎么了?”
堇昔把头抬起来,闭着眼,眼泪渗透睫毛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流,不断地往下流。“里面,里面……和爸爸的房间一样。”
“一样……一模一样?”
“双人床的位置,墙壁上的书柜,甚至是那个旧式的床头柜。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还有什么用……”堇昔顿时感到一阵荒凉无限扩大,自己却被挤压得很微小很微小。
“柜子上的相框还镶着小时候的全家福……一家人……”
“别哭。”郑斯颖给她擦泪,滚烫的泪花转瞬被风吹冷,“别去想那些事情了。”
“你不要告诉我别这么偏执!”哭腔哑声的堇昔,此时有些嘶声底里。
“姨丈是病逝的,这和大姨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她也只是在怀念死去的前夫,这你也要怪她啊?”
话,是说似柔情。
堇昔惊悸,收住了眼泪,恨意地看着郑斯颖,悠悠地开口:“莫非我爸爸的病是从来就有的,莫非她当年毅然决然地抛弃这个家就理所当然,莫非她当年能帮你的父亲洗脱罪名,赢得了那一件案子就致使你今天在这里指责我?!”
郑斯颖半蹲的腿脚早已麻痹,她站了起来,俯首,“可是你又能改变些什么,周堇昔?”
堇昔也站了起来,迎上郑斯颖有些隐痛的眼神,“是,是不能改变什么!可我还是记得!无论过去多久!爸爸临走前那一刻的痛苦,他说不出话,呼吸那么困难……他在流泪,他用无力的双手箍住我的手腕,想叫喊出她的名字……却不能……那血,一直流……”
堇昔的泪,止不住的痛,也一具往下流淌,“他就那样死在我面前,想的是她,是她!可她在哪儿,在哪儿!我爸最大的遗憾和恨,就是不能和她道别!”
“你记得我也说过,那些怨恨,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快乐,只会让你痛让你苦?”
“我是做不到,但你也无法做到——你我都清楚,我们谁也无法对过去释怀!”
“够了!”郑斯颖舔了下嘴唇,真想狠抽眼前这个女人一巴掌,“你的书白念了是不是?道理你懂,你一向都比别人清楚,生活是现实的,而现实又是多种结果的。你可以对她好,也可以对她坏,于她对待你一样。我不想费口舌与你作暂且的争论,你妈对你到底怎样,你比我清楚。不过,你要知道,究竟什么对你是最重要的,你已经失去了父亲,如果你再这样,真会给自己留下遗憾的。”
堇昔愤然,随手一拉扯,被枯苇勒红了掌心。“遗憾?……在她面前,我每说一句话都得思前想后,心怕不合适,不中听,抑或太过分……哦!我就这样了,可我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为什么这样为难我自己?!”
郑斯颖突然冷静下来。
“就因为,她会死得比你早,先你离开去见你爸爸。”
此话一出,生生刺破了某样东西。堇昔心里沉沉地一空,眼泪又直直地流下,用颤抖的双手捂住了面庞,才发现,这一切原来还是那么荒凉。
“求你,别……说了……”
郑斯颖发现自己话说得有些过了,心涩地把堇昔揽进怀里,让她尽情地发泄。紧紧地抱住她,给她一个肩膀。
“我知道你爸爸当年走得很突然,有很多事情还来不及。明明会好好的,可……可是堇昔,那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想过得好的,对不对?你答应过你爸爸的,会好好地生活,对不对?”
听着堇昔狠狠的哭声,郑斯颖的心也有些痛了。她说得对,她们谁都无法对过去的悲伤释怀,除非那些悲伤不再是悲伤。过了半晌,她才问,“好了,不哭了,我车里还有几包客户留下的香烟,抽不抽?好定定神。”
“混蛋!”
“行,我混蛋我混蛋。可我们也该回去了。”
“回,回哪?”堇昔抽动着鼻子,鼻音还很重。
“不能在这儿傻站着,回市区。”
郑斯颖认真地开车,堇昔则脱掉外套打开电台,刚好有一档音乐节目。好一会儿,堇昔对着窗口大喊,声音被风吹散,传了很远。
“真不愧是L大心理学院的高材生,这么快就调整好自己了。好吧,为奖赏你这个伤心的小鹿,带你去泡吧,找男人。”郑斯颖用手指捏了捏尖下巴,扯着嘴角。
“只要一杯清酒。”
“小相。”此刻郑斯颖笑得无比灿烂,“上次台球赛之后,R国际最后决定与我们事务所签下两年的业务合作。你没看见寒老头脸上的混笑,真是羡煞万千同行。”
“别糊弄我。你以为我会当真,仅凭那么一场球赛能拿下这么大单的业务?谁知道你在背后搞什么动作。”
“什么动作?”郑斯颖反问,“那是事务所招牌响。”
堇昔倒想翻几下白眼,可刚才哭红的眼睛还在涩痛,只好作罢,吁叹了口气。
郑斯颖真的带堇昔去了一家稍有资调的小酒吧。原来大白天营业的酒吧还不少。刚坐下不久,酒水都没上齐,堇昔对面就坐下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似一阵风,火火地来。看向斯颖,她向她示意,这人她招来的。
堇昔心想,不会真的找男人吧?
“是找男人,不过不是那种男人。”郑斯颖低语。
“不用我多作开场陈辞了,你们自个儿向对方作介绍吧。”
在旁的俩人闻言先是傻愣一下,倏忽竟然默契相视一笑。
“你好,周堇昔。”
“连郁。”
在幽黯的壁灯下,堇昔认真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子,把疑问说了出口:“啊?鲢鱼?”
“是‘连理之木,馥郁芬芳’,‘连’姓,单名‘郁’。”他用手轻拨了下刘海,隐现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笑话了。”
“不,我只是惊讶于你的名字如此……如此……”特别,文艺还是?堇昔顿时找不着词语来形容,只好呼了口气般闭上嘴。又尴尬了。
连郁倒是不介意,正色道:“你正要做酒吧生意?”
“是。”
“调酒师找我怎么样?”
堇昔没想到眼前这个男子说话如此直截了当,“我的确是要找调酒师。”
“我可以帮你。”
与他对视了几秒,很短的几秒,堇昔心里疑惑与主意各占一半。
“怎么帮。”
似是情理之中,又出乎堇昔意料之外。见连郁朝酒保打了几个响指,便起身走向吧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