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她的话,卢瑞国搔了搔头,不说话了。林秋梅说,这到底是么回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卢瑞国说,这事还真的难办了。按正常程序,判决时,革委会应该有一份档案,个人档案里也应该有副本,那是由革委会交给人事局的,再就是给本人一份。有关同志已经查过你的档案,根本没有这份文件。人事局也没有。林秋梅说,真是见鬼了,难道那东西自己长腿跑了?卢瑞国说,当时很乱,革委会临时成立,那些人根本不懂这些程序,所以只是那么宣布了一下,很可能没有正式手续。
林秋梅说,那么办?姐这坏分子帽子可是戴了差不多十年。卢瑞国感叹说,这一本糊涂账,还真不知道怎么了。林秋梅问,那落实政策那些人怎么说的?卢瑞国说,他们能怎么说?既然没有档案,就没有定案,没有定案,也就不存在平反一说了。
方子衿沉默了。她觉得心里被一种特别的滋味充斥着。根本没有戴帽子?如果没有,她的女儿就不应该被下放。如果没有戴帽子,她就不应该一次又一次被批斗。这一切难道真的都是命?父母不明不白地死了,至今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而她自己,一生迈了不知多少的沟沟坎坎,就算有许多灾难与她遇人不淑有关,可这次莫名其妙地戴了几年坏分子帽子,最后又莫名其妙地发现,这顶帽子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又算什么?历史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尤其可悲的是,别人戴了帽子,甚至像彭陵野那样并不冤枉的人,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而她却连申诉委屈的机会都没有。
卢瑞国也没有说话,倒是林秋梅忍不住了,说,你别光顾着抽烟呀,帮姐想想办法呀。卢瑞国说,这种事,能有么办法想?我只能去问一问,看能不能以组织的名义下发一个说明,就说她不是坏分子。林秋梅说,那你明天一定别忘了这件事。
方子衿说,这种事,总是有政策的,急也没用。我眼前倒是有件事比这个更急。
卢瑞国两口子几乎同时问是么事。方子衿将彭陵野的事说了一遍。卢瑞国将一只手在身边的桌子上拍了一下,说,这个杂种,我看他是丧心病狂了。方子衿说,怎么他就有档案,而我没有?卢瑞国说,他哪里有档案?那几批都没有档案。正因为没有正式判决书,糊里糊涂关了这么多年,他才这么快出来了。林秋梅说,别光顾说这些,你倒是说说姐这事呀。卢瑞国说,这事不怕,我明天去和公安局打声招呼,让他们出面处理一下。
几天之后,方子衿正在医院上班,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进来之后对她的一个病人说,你出去一下,我们找她有点事。病人排了几个小时的队,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这样被赶走,自然心有不甘,质问两个警察凭什么赶她。一言不合,争吵起来。警察说她妨碍公务,掏出手铐,将她铐了起来。方子衿劝了半天,他们才将她放走。
其中一个警察对她说,彭陵野对你耍流氓的事,我们知道了。你写个材料吧,现在就写,我们等着。方子衿拿过一张病历纸,在背面写起来。
那以后有半个多月时间,方子衿清静了。可半个月后,彭陵野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不对她说话,只是以仇恨的目光看着她。从监狱出来后,他似乎没有工作,时间很充裕,就像来医院上班一样,每天早晨方子衿到达医院的时候,他就来了。两人在医院门口打个照面,方子衿迅速走进诊室。他像个游魂似的,不时到诊室门口探头看上一眼。中午下班,方子衿走出诊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他站在医院的走道上抽烟,眼睛像刀子一样剐着她。
方子衿找医院领导,希望他们制止彭陵野进来。医院领导说,这件事很难办,医院是为人民服务的,所有人都可以进来。如果他不搞破坏,医院就不能干涉他。方子衿又去找派出所,派出所也说这事不好办。上次已经拘留了他十五天,那是因为他实施了流氓行为。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做,就不能抓人。
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她再次去找卢瑞国。卢瑞国说,你忍一忍吧,事情很快会有变化的。至于会有什么变化,他不说。方子衿看出,卢瑞国的情绪并不好,似乎有什么大事正烦恼着。林秋梅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热情,显得忧心忡忡。离开之前,卢瑞国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国家可能要恢复高考了,你让梦白把功课捡起来。
几天之后,对“四人帮”及其党羽的深入揭批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此时,方子衿才明白,国家开始对“文革”中的打砸抢行为进行全面清算,有血债的造反派被逮捕法办。经过这次揭批活动,人们才知道彭陵野在“文革”中血债累累。原县委组织部长侯昌平因为不肯提拔彭陵野,受到彭陵野的疯狂报复,审讯的时候使尽百般手段,活活将其打死,然后又说成是畏罪自杀。原团县委副书记熊晓芳,被彭陵野强奸后自杀。女学生温艳霞是一名红卫兵头头,后来加入了彭陵野的造反组织。彭陵野对她动手动脚,引起她的反感,声称要揭露他的流氓行为。几天之后,彭陵野瞅准一个机会,将她日记本上的毛主席语录撕掉了一半,并以此将她定为反革命抓起来活活打死。此外,发生在县城的几次大型武斗,和彭陵野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刚刚从监狱里出来,得意了几个月的彭陵野正式被逮捕,判处死刑,缓期执行。
高考前夕,为了让女儿全力以赴,方子衿请了假,专程赶到女儿的学校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国家很清楚这批考生的特殊情况,因此要求各个单位给予充分照顾。此前一个月,学校已经给了方梦白特别假期。方梦白和同事住一间宿舍,同事家就在东西湖,只是有几里路,见方子衿去了,主动让出位置。学校知道是方梦白的母亲,便也网开一面,不问她要介绍信。方子衿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是对女儿的宿舍作了一番侦察。宿舍里什么都没有,连一只煤油炉都见不到。接着,她去观察周围的环境,弄清楚了高考的考场就设在他们学校内,生活设施也都方便,菜市场不足一里路远,商店离学校只有几百米。她虽然将自己所有的积蓄全都带来了,但要置办全套做饭的家伙,那得一大笔钱。一只煤炉一口锅就超过了十元,再加上锅铲什么的,还有柴米油盐,杂七杂八,她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能省就一定要省,但为了女儿能顺利考上大学,有些东西又必须要置办。她买了一只煤油炉,买了一口钢精锅,买了一斤煤油。油是买不到的,需要油票,她的油票在这里不能用。粮票只要是省票就可以通用,可要和供应册同时使用,她也买不到米。鸡蛋需要凭蛋票供应,她也买不到。方子衿毕竟长期生活在县城而不是省城,对农村的情况比较了解,恰好东西湖是农场,和农村的情况相当接近。她知道,无论是农村还是农场,总有些孩子多的家庭粮食不够吃,相对而言,粮食比鸡鸭鱼肉要重要得多。在这些地方,粮票是可以当成货币流通的。
方子衿将买好的东西拿回学校,又带着粮票出门。四处巡回医疗那几年,伙食由接待单位安排,她的粮票节约了不少,有几百斤之多,此时派上了用场。她用粮票换了两斤油、五斤鸡蛋、三十斤米、一只鸡。
回到宿舍,女儿不在了。她也不理,知道女儿一定是找老师问习题去了。她用煤油炉烧了一钢精锅水,开始杀鸡。女儿在此时回来了,表情显得非常烦躁。她小心地问她,是不是遇到难题了?方梦白将复习资料往床上一扔,说,不考了不考了。方子衿说,到底遇到么事了?她说,我在高中的时候,每学期的课本从来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学完,怎么考?这么多复习资料,上面有大量的题不会做,我根本就考不上。方子衿耐心地说,其他人和你的情况也是一样呀。只要你比他们付出更多的努力,你就超过他们了。方梦白说,怎么一样?那些老三届厉害得很。方子衿说,老三届的书本已经丢了十年,十年没有摸书,当年学的东西早忘光了,捡起来不容易。和他们相比,你有自己的优势呀。方梦白说,就算考上又么样?我听人家说,不光要看成绩,还要政审的。政审通不过,也没用。方子衿说,政审怎么通不过?我已经问过了,我根本就没有被定为坏分子。方梦白说,那地主成分呢?方子衿被捅到了痛处,嘴里却不肯让步,说不是地主,是城市自由职业者,户口上写得清清楚楚。方梦白说,就算是自由职业者,我还是右派的女儿和打砸抢分子的继女。如此一来,方子衿哑口无言。她实在没想到,父母身上的这些历史问题,竟然给女儿造成如此之大的困惑。
过了好半天,她才说,明天,我给你陆伯伯写封信,政审方面,叫他去找一下人。方梦白说,找他有么用?他自己都是一个右派。方子衿制止说,你别胡说,他的右派,是因为帮妈妈说话,被人报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