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识鉴类》:石勒不知书,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刻印将授之,大惊曰:“此法当失,云何得遂有天下?”至留侯谏①,乃曰:“赖有此耳!”
《北齐书》:高祖尝试观诸子意识,使各治乱丝;文宣帝独抽刀斩之曰:“乱者须斩!”高祖异之,谓薛曰:“此儿意识胜吾!”
《史记·高祖本纪》:常有大度。
《后汉书·马援传》:建武四年冬,嚣使援奉书洛阳。援至,引见于宣德殿……援曰:“天下反覆,盗名字者不可胜数。今见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新唐书·李密传》②:闻包恺在缑山③,往从之。以蒲鞯乘牛④,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越国公杨素适见于道⑤,按辔蹑其后,曰:“何书生勤如此?”密识素,下拜。问所读,曰:“《项羽传》。”因与语,奇之,归谓子玄感曰:“吾观密识度,非若等辈!”玄感遂倾心结纳。
【注释】
①留侯:即张良,字子房,辅佐刘邦荡平群雄,打败项羽,建立西汉政权,后修身而退。
②李密:隋末著名农民起义军首领,率领瓦岗军打击隋朝军队,对推翻隋王朝的残暴统治起了重要作用。
③包恺:隋末唐初人,通经史,精通《汉书》,隋大业年间为国子助教,时人视其为《汉书》宗师。
④蒲鞯:草垫子。蒲,蒲草。鞯,垫马鞍的东西。
⑤杨素:字处道,隋朝宰相,少有大志,不拘小节,后佐隋文帝杨坚平定天下,屡立战功,封为越国公。官至尚书左仆射,执掌朝政,参与宫廷阴谋,废太子勇,拥立炀帝,后封楚国公。
【译文】
《说文解字》解释:“识,就是知”;“度,就是法”。一个人有知识又有法度,就可以称为有识度。
《世说新语·识鉴类》:石勒不识字,让人为他读《汉书》。听到郦食其劝刘邦立六国之后以培植自己的势力,并刻制印玺准备佩以绶带时,大吃一惊说:“这一方法不好,这怎么能得到天下?”读到张良劝谏刘邦打消这一念头时,才说:“幸亏有张良这个人!”
《北齐书》:高祖曾经试着观察各个儿子的意识,便让他们各自整理乱丝,只有文宣帝抽刀斩断乱丝,说:“乱者一定要斩!”高祖很奇怪,对薛说:“这孩子的意识超过了我。”
《史记·高祖本纪》:刘邦常有大度。
《后汉书·马援传》:建武四年冬天,隗嚣派马援带着书信去洛阳。马援到了洛阳以后,被引到宣德殿拜见汉光武帝……马援说:“当时天下之势反覆不定,欺世盗名者数不胜数。今天见陛下宽宏大度,有如高祖,这才知道确实有真正的帝王。”
《新唐书·李密传》:李密听说包恺住在缑山,便前去拜见。他骑着牛,牛角上挂着一部《汉书》,边走边读。越国公杨素正好在路上遇见他,便停下马跟在他后面问:“这是哪个书生这么勤奋啊?”李密认识杨素,急忙倒身下拜。杨素问他在读哪一篇,他说:“《项羽传》。”杨素与李密一交谈,感到很奇怪,回来后告诉儿子杨玄感说:“我看李密的识度不是你们这些人所比得了的。”于是杨玄感便倾心结交李密。
【原文】
六、气象
物之善感应者,莫过于气,而有威仪者,可为象则。故人之仪象可以感应他人者,谓之气象。
《近思录》①: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无所不包;颜子示不违如愚之学于后世,有自然之和气,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则露其才,盖亦时然而已。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
《人谱类记》:二程先生之伊川②,极峻整,然迹于峭刻不可近;惟明道和易而不失其正,甚得孔氏家法。一日,明道与弟同赴一寺,兄由左门,弟由右门。左门之人,随明道者以数百计,右乃寥寥。伊川见之,叹曰:“此是颐不及家兄处!”
【注释】
①《近思录》:宋代理学家朱熹、吕祖谦撰,十四卷,是一部辑录宋代理学重要言论的语录集。
②庆云:五彩云。
③二程:程颐和程颢,北宋理学家。程颐,字正叔,学者称伊川先生,为弟;程颢,字伯淳,学者称明道先生,为兄。二人师从周敦颐,同为北宋理学家的奠基人,世称“二程”。
【译文】
六、气象
万物中没有比气更容易使人受到感染、感应的,而一个人有威仪有风度,也可以成为别人的楷模。所以说可以感染他人的威仪风度,就是气象。
《近思录》:孔子像天地之间的元气,颜回则像春天一样温暖和煦,孟子身上有一种秋天的肃杀之气。孔子的气象无所不包;颜回遵循孔子的教诲,为后人留下愚笨的印象,却有一种自然和谐的气象,不用说话就使人受到教化;孟子则是才气毕露,这也是当时的时尚。孔子,如天地一样;颜回,像和风祥云一样;孟子,则有泰山一般威严的气象。
《人谱类记》:程颐、程颢二人中,程颐气象极为严肃,但有点刻板不可接近;只有程颢和蔼平易而又不失一身正气,颇得孔子的家法。有一天,程颢与弟弟程颐同到一所寺庙,程颢从左门进去,程颐从右门进去。结果跟随哥哥程颢从左门进去的人数以百计,而跟随弟弟程颐从右门进去的人则寥寥无几。程颐看到这种情况,感慨地说:“这正是我不如家兄的地方!”
【原文】
综上所引,其人或圣贤,或为英雄,或为大儒,或为名士,虽有至有不至,而其全部观察之法,只一二字赅之①,不必毛举细事而其人已活跃而出。如道与气象之所以衡圣贤,才气识度之所以衡英雄,器局神韵之所以衡名士,虽孔孟复起,不能易也。
盖尝思之,中国观人术在汉以前者,多取分别或比较法,如《尚书》之“载采采”,《论语》之“如有所誉,其有所试”,皆分别观人法也;如《论语》之论仁论忠论清,《荀子·荣辱篇》之论勇,《非相篇》之论辩,皆比较观人法也。至汉之季世,递晋之初叶,天下大乱,士行无常,好人伦者,既不能悬的过高,而士之求骧进者②,朝廷无路,转不能不乞助清议。故曹操胁许劭求其品目,孙秀挽王戎为之题品。而为之目题者,言切至则惧祸害,言侗则伤鉴识③,故泛应之混合法尚焉。晋人最工平议之辞,盖有事之如专业然者,其大要为混合观人语也。如:简文帝目何晏巧累于理,嵇康俊伤其道。司马道子目王恭亭亭直上,王忱罗罗清疏。山涛目阮咸清真寡欲,武韶清白有声。王目刘金玉满堂。王羲之目支遁器朗神隽④。殷仲堪目王羲之清鉴贵要。王目殷浩触事长易。孙绰目刘清蔚简令,王温润恬和,桓温高爽迈出,谢尚清易令达,阮裕弘润通长,袁乔洮洮清便,殷融远有思致。桓温目尸黎密精神渊著。谢鲲目王玄清通简畅,嵇绍弘雅劭长。王戎目山涛璞玉浑金,王衍瑶林琼树。王济目孙楚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皆妙在片言居要,警策动人,如写生画,传神只在数笔;如短篇小说,精采聚于一幕,此其所长也。至其所短,则文义游衍,真鉴渐淆,浮誉滥施,易成蹈袭,即如“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清通简畅,弘雅劭长”诸语,史臣秉笔为人作传,几于人人可施,千篇一律矣!
【注释】
①赅:包括。
②骧(xiānɡ):(头)仰起;高举。
③侗:含糊,不具体。
④王羲之:东晋著名书法家,代表作品有《兰亭集序》等。
【译文】
综合上述所引的人物,有的是圣人贤能,有的是英雄豪杰,有的是大儒名师,有的是风流名士,虽然有的全面,有的不全面,但他们观察人的全部方法,只用一两个字加以概括,不用再一一列举其他琐事细节,那人的形象已活灵活现。如果用“道”与“气象”来衡量圣人贤士,用“才气”和“识度”来衡量英雄豪杰,用“器局”和“神韵”来衡量文人雅士,即使是孔子、孟子复活,也不会改变。
我曾经思考,中国的观人术在汉代以前,大多是采取分别观人法或比较观人法,如《尚书》中的“载采采”,《论语》中的“如有所誉,其有所试”,都是分别观人法;再如《论语》中关于仁德、关于忠诚、关于清廉的议论,《荀子·荣辱篇》中关于勇的议论,《荀子·非相篇》中关于论辩的议论,都是比较观人法。到了汉朝末年,直到西晋初期,天下大乱,读书人的品行也不正常,喜欢评论人物的,不能标准太高,而读书人中希望仕图顺利的,在朝廷中又没有门路可走,于是只好转而求助于通过清谈言论来提高自己的名声。所以曹操强迫许劭给他一个评价,孙秀请求王戎为他品评。而那些品评他人者也左右为难,直言不讳则害怕招来灾祸,空洞含糊则又有损名声,于是从总体上加以概括评价的混合观人法成为时尚。晋朝人最擅长品评议论人物,有的人像是专业人士一样,其品评人物的主要特点就是使用混合观人法的语言。如:梁简文帝认为何晏过于取巧以至于使事理受到了连累,嵇康的才俊妨碍了他在“道”这一方面的造化。司马道子认为王恭像松柏一样亭亭直立,王忱的风度则清静疏朗。山涛认为阮咸清静纯真少有欲望,武韶为人清白名声较好。王认为刘雍容华贵有如金玉满堂。王羲之认为支遁器宇轩昂,神采俊逸。殷仲堪认为王羲之清明如镜高贵简约。王认为殷浩处事平易有长者风度。孙绰认为刘清明有文采且简洁美善,王温和恬静,桓温高明爽朗超远,谢尚清明简易美善通达,阮裕博大温和通达宽厚,袁乔才华横溢且清爽简要,殷融高远有境界意趣。桓温认为尸黎密精神深邃且显著。谢鲲认为王玄清静通达简洁舒畅,嵇绍弘大雅致美好厚道。王戎认为山涛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未经提炼的金子,王衍如同玉树琼林。王济认为孙楚天资英才,超拔不群。上述这些评语妙就妙在以只言片语来概括一个人的风格特点,精采动人,就像一幅绘画写生一样,寥寥数笔便足以传神;又如短篇小说,精采动人之处集中在短短的篇幅之中,这是混合观人法的长处。至于它的缺点,则是语义模糊不清,没有真正实际的内涵,随便给予很高的评价,容易成为老生常谈,像“天才英博,亮拔不群,清通简畅,弘雅劭长”这些话,史臣执笔为人写传,几乎人人可用,千篇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