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违心地敷衍着,又带着安慰的口吻对那位女高工说:“如果在短时间内找不到合适的,我们一定再回来。”
带着万千的感慨,带着内心歉疚,像逃一样地离开那位似乎终于找到知音的女高工,将她孑然的身影和体现她人生价值的机器一起,孤零零地留在冰冷的北风里,留在了冰凉而无限空寂的厂房里。
这些八角井汉子感叹道,有这样的尖端人才,有这样的机器,竟然,唉--一年后,那台开坯机终于卖了出去,终于到了应该去的地方,说不定直到今天,还在隆隆的叫声中发挥它存在的价值呢。
而那位一生为钢铁付尽青春与热情、华发早生的女高工呢?也许除了这几个八角井汉子有时在发几句人生世事感叹时提到她,就再也没有人说起她了。
跟河南郑州某研究所的谈判,已经有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那台500型轧机,王周龙他们已经相中,它出厂于一九八一年,仅仅生产了五六千吨钢就一直闲置着。
和新疆那套设备一样,因无人养护,表面严重锈蚀,一样的疲惫苍老。如同一个饱经沧桑、被不孝子遗弃的老人,无限悲凉地横陈在厂房里。
但它设备齐全,性能也较可靠,就看价钱如何敲定了。
研究所的办公室窗明几净,气氛肃然,对方是一个姓周的厂长,还有几个穿着不错、口才也不错的参与谈判的人。
王周龙一行和他们对桌而坐,泾渭分明,其森严架势,除了行头差点,那情形与我们在影视剧里所熟悉的镜头有几分相似。
一百二十万。对方开了个价。
六十万。
喊得野,拦腰砍,这是农村市场中估衣买豆常用的方法。
见对方不肯认,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德阳钢铁厂终于报出了他们基本能够接受的数目,七十万。
大家都明白,双方都是明白人,一方的确要买,对方也真的有心卖,所以大家也就不再故弄玄虚,于是郑州方就报出了一个不再让步的价钱,七十五万。
七十一万,不行;
七十二万,也不行;
七十二万一千,七十二万二千,七十二万三千当“德钢”厂将价码升至七十二万五千时,那位周厂长笑了起来。
也许他认为,这笔数十万交易,竟然这样一千一千地增加,他似乎觉得有点可笑,便失去了继续倒腾的兴趣,但受尽穷苦折磨的“德钢”人却认为少一千就省下一千。
在那个时候,在农村,一千元钱确是一笔为数不小的数目,它值十头肥猪的价钱。这些是身为国营企业一厂之长的周某所不知道的,当然他没有那个闲心去知道,所以他说:“行了行了,我算服了你们,七十二万五就七十二万五吧。”
当然,这个姓周的厂长,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王周龙为省钱,他们住的是最廉价的旅店,吃的是最便宜的饭菜,有天晚上,王周龙和同行的肖尤政、陈胜华、谭玉国他们,也和两年多以前他和张承志一起到郑州时一样,住的是露天旅馆,谭玉国说:“那天晚上,尽管很冷,好在没有雾,照样能睡着。”
合同一签定,一封电报发回四川德阳,一直枕戈待发的基建队迅速行动起来。撮土夯基,开始了500型开坯车间的前期工程。
因买了便宜,王周龙害怕夜长梦多,就算签了合同,如果对方反悔,制造麻烦,机器也是不容易拉出厂的,这样的事情,他们在购买那台三辊式250型轧机时就遇上过的,他们是有前车之鉴的。
所以,在一时找不到车皮的情况下,王周龙马上调集十辆黄河大卡车,加足油,备上车子零配件,带上汽车修理工,北出剑门,日夜兼程,驶向郑州。
但是,好事多磨,这盘不怎么好吃的果子,又端到了“德钢”人面前,又一次考验着这群八角井汉子们的耐心和智慧。
国营大厂,虽然春迟三月,但全国上下一片千里莺啼、生机盎然的局面,使他们不再无动于衷了。
一道指令,暂缓出卖500型开坯机下到郑州某研究所。
它给周厂长如释重负的热脑门上泼了一瓢冷水,也让德阳钢厂人的心猛地抽紧。几十人,十辆车,就像一群困兽,逡巡在开坯机的周围,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只能期待在谈判中得到侥幸的结果。
怎么办?十辆车停一天就白白损失上千元。
那已经破土动工的开坯车间又怎么办?
怎么向那些甘冒风险,对钢厂未来充满憧憬和希望的职工们交代?
在那段时间,那样的日夜,不知有多少夜晚,王周龙从没合过眼,无限焦虑在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他,王周龙说:“娶媳妇、生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我都没有这么焦虑过。”
但是,八角井的钢铁汉子们并没有因此而束手无策,长期艰苦的磨炼,炼就了他们总会于绝处逢生的才干和智慧。
他们首先按合同,把货款汇到研究所,使这桩面临夭折的交易形成事实。
不久,他们又意外地打听到,郑州市工商局的局长,也曾在德阳工作过,又恰好是当时德阳市人大主任李干的老部下。
于是,李化旭马上找到了李干,向李干讲了“德钢”厂目前的处境和摆在“德钢”人面前的难题。李干立即写了封信,并委托那位局长当年的一位姓楚的同学,亲赴郑州,当面交给那位局长。
“关系就是生产力”。在中国这个讲所谓“情面”的国度,你不得不承认,它像一个幽灵,一直错误地存在着。
老同学见面,免不了要问问故旧的近况,叙谈过去、现在和将来,当一谈到正题的时候,那位局长便点头了:“既然合同都已经签了,钱也拿了,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吧。”
既然主管部门的头儿都睁只眼闭只眼了,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几十名工人便迅速拆下主机部分,十辆满载的黄河大卡车连夜出发,踏上了迢迢归途。十辆卡车,半月一轮的五六次往返,终于将这台500型开坯机设备一件不漏,全部运回。
二十多年过去了,李化旭现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依然很兴奋,他说:“那才是真的拣了大便宜呀!”
究竟拣了多大的便宜,李化旭书记没有说过准确的数目,但是从他十多年后谈起这事依然兴奋的模样,可以看出,“德钢”拣的那个便宜,的确不算小。
设备运回来了,又一项艰苦而复杂的工程开始了。
开坯车间的设计施工,机械设备的组装,除了从“二重”聘请两位工程师外,谭玉国,这个年仅二十六岁的农民技术员,便成为这项工程的主要扛鼎者。
设备运走了,却把难题留给了独自留在郑州的谭玉国。
卖亏了,成了不争的事实。郑州某研究所的有些职工对那500型开坯机的贱卖大为不满,但他们的意见不敢对准他们的上司,就把那股怨气发在谭玉国身上。
谭玉国所到之处,见到的都是一束束愤怒和鄙夷的目光,所听到的不是含沙射影的讽刺,就是露骨的挖苦。
“耗儿,真他妈的川耗儿,好狡猾,跑到我们河南偷油吃,这下子他们算是弄中了。”“就几个农民嘛,我没见过农民能炼钢的,我就不相信,国营大企业都搞不好,几个斗大的字都识不了几箩筐的人能干出名堂?”
“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几个愣头青农民就想干大事?”
“不知道自己的无知是双倍的无知,我真为他们没有自知之明而感到担忧和痛心。”
那些人的脸色,可以不看,那些人的话语,可以不听,但是那台500型开坯机的组装图纸和相关资料却不能不要。
看不完的难看的脸都看了,听不尽的难听的话都听了,但研究所资料室的人员对谭玉国的回答依然是:图纸和资料都没有。
求不了人,看来就只有靠自己了。
谭玉国来到安装那台500型开坯机的厂房,进行现场测绘。
研究所的人认为,没有了图纸,没有了资料,那台500型开坯机,对于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民,无疑废铁一堆,他们说:“不要说没有图纸和资料,就是有图纸有资料,许多专业人士都不一定全吃透,何况是几个四川的农民。”
可惜他们错了,他们完全低估了这群八角井汉子的智慧和能力。
于是,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没有所谓的白天和晚上。
“道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许多城市人几乎把心胸狭窄当成了农民的代名词,而郑州某研究所这群城市人,心胸狭窄起来的时候,还是让人够受的。
在谭玉国现场测绘的四十多天里,他算是领教了。
在冶金研究所集体食堂吃饭,比起上馆子相对便宜一些,为了节省几个钱,谭玉国便在食堂里买饭菜,但他常常只能吃到早晨一顿饭。
为了抢时间,所以在现场测绘时,他常忘记了时间,稍稍去迟一点,食堂里的工作人员就会给他一句冷不丁的棒子话:“没有了,下顿请早。”
谭玉国道:“只要一点剩菜剩饭就行了。”
“啰嗦啥,没有了就是一点都没有了。”
四十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谭玉国的测绘也基本快完了的时候,或许是管资料的人认为捉弄得他差不多了,也或许是被谭玉国的执着和认真感动了,他们终于把图纸和相关资料给了他。在四川,500型开坯机厂房基建施工时,正逢雨季,连天暴雨,为工程增加了难度。
于是,所有的领导、工程师、技术员和工人们,都在风雨中凝固成一道顽强的、无坚不摧的力量。
从立项投资到投产,仅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成功试车,好多同行说:“‘德钢’人把‘深圳的速度’带进了四川。”
一九八四年十月一日,在这个举国欢庆的日子里,德阳市钢铁厂的开坯机正式开机。当那巨大的钢锭被砍瓜切菜一样轧制成各种型号的小坯时,标志着钢铁厂真正地脱离了作坊式的经营模式,开始了企业式的经营。
原四川省省长杨析综、副省长顾金池亲自来到八角井为他们剪彩祝贺。
自从有了这台500型开坯机,德阳市钢铁厂摇身一变,成了西南地区乡镇企业同行中第一家拥有大型开坯能力的钢厂,从此,身价百倍。
也就在那一年,解除了后顾之忧的八角井人轻装上阵,当年的销售收入便猛增到八百五十多万元。
有什么样的生产力,就应该有与其相适应的生产关系。
而生产关系的注释是,在从事社会生产过程中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而生产关系反过来影响生产力。
德阳市钢铁厂有了这台500型开坯机后,钢厂的生产力就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于是乎,就应该有一崭新的生产关系与之相适应。
尤其在今天,人群的种种相互协作与制约,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有多么自信,自我感觉有多么超脱,你都无法冲破人们在生产生活中缔结的网。
八角井的农民,则从只须眼见之功就能会的简单的农耕生产,撞入这个科技含量相对较高的行业,虽然取得了初步的成效,也获得了一定的经济效益,但他们还需要发展、壮大,做大做强。
因为此时的德阳钢铁厂只有二百多号人,也就是只有百多两百个家庭、六七百人才享受到了德阳钢铁厂的福荫。
而整个八角井镇,在当时有一万五千人口,九千余个劳动力。德阳钢铁厂的目标,是让整个八角井镇的人民,都能直接地或间接地分享“德钢”的效益,使他们都能因为有德阳钢铁厂而脱穷致富。
以为八角井人民谋福利的办厂宗旨,促使“德钢”人不能安枕于已取得的成绩,在沾沾自喜中画地为牢,他们需要更广阔的发展空间,需要志同道合的谋佐和朋友。
德阳市钢铁厂虽然在多次的风浪中已经逐渐走向成熟,在发展和壮大,但是,国家宏观调控的种种政策,对他们仍具有一言定兴亡的威力。
行业竞争,使企业的发展处于一种逆水行舟的趋势,不进则退,一着失误,全盘皆输,对于每个企业,都有不可预期的情况发生。
他们需要一双预见商情的慧眼;
他们需要为企业未来的发展、规划、项目决策的参谋;他们需要设备、工艺流程等技术保障的高端人才事实上,德阳市钢铁厂从建厂伊始,就得到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支持、各式各样的帮助。
八角井公社,从乡到镇,这一基层机构的名称尽管更换了几次,但对从当初的朝阳钢改厂到德阳市钢铁厂的支持,任何一届的党政领导都是一如既往的。
德阳市原市委书记李永寿、副书记米斌等领导同志,更是对这片贫瘠的土地一往情深,他们常来“德钢”指导工作,为工厂出谋划策,几乎参与了所有重大事项的决策;原市委书记张仁梁,为了钢厂的一个项目,亲自驱车从德阳到成都往返数次,终于替他们申请并争取到了螺纹钢的生产许可证;银行的同志主动上门贷款,确保钢厂生产的流动资金;八角井镇电力公司,为了保证钢厂电力炼钢炉的正常生产,修建了四川省最早的镇办二十二万伏变电站;这些支持,这些帮助,甚至是一些得天独厚的优越,无疑都对“德钢”的生存、发展和壮大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能够整体系统地从政策到经营模式、经营项目上给钢厂以对症下药,从而达到既治标又治本的效果。
况且,德阳市钢铁厂,属于乡镇企业,镇工业公司要管,镇政府要管,乡镇企业局要管,区要管,市要管,各级相关部门都要管,就不可避免地呈现一种“婆婆多”的麻烦局面。正如民谣所说:“上头千条线,底下一包针,做又做不完,理又理不抻。”其中的等因奉此,繁文缛节,框框套套,文山会海,同时也免不了一些官僚机构人为制造的麻烦,让王周龙有切肤之痛。他说:“一些机构,一些部门,一个小办事员一句话,就足以让我们办企业的人为之折腾十天半月,有时甚至一年半载都不一定。”
而大多精神多于物质的行政领导,确实没有那个本事将钢厂产、供、销纳入社会经济的大循环中,他们多是“要想解解馋,组织检查团”的角儿,吃饱喝足走人,不能从实质上解决钢厂所面临的困难。
尽管当时的“德钢”在经营的规模和形式上已经上了新的台阶,但从根本上还没解决吃一顿才饱一顿的材料上的危机,在销售上也没有摆脱自产自销的小农经济的模式。怎么办?
“德钢”人在思索。
钢厂以前的发展,都是在供和销上作散兵游勇式的个体努力,却没有想同其他乡镇企业和国营大厂的协作,即所谓的横向联合。
而这仅仅就是思维调整和发展理念转变的问题。
“德钢”的决策层经过权衡后,作出了一个能促使“德钢”实现跨越式发展的决定--加入四川省钢铁联合公司。
自从有了500型开坯机后,“德钢”人就有了加入“钢联”的想法,但因责、权、利的关系,致使此事迟迟不能定夺。
但在长达几年的谈判交往中,“钢联”与“德钢”之间的关系由生疏到熟识,最后竟成了朋友。
从一九八四年开始,“钢联”就对“德钢”有了切实有力的扶持。
一九八四年,新建的500型开坯车间原料匮乏,开坯量相当小,“钢联”便立即从“攀钢”调来钢坯,让他们加工后再返回冶金厅,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一九八五年,生产规模再一次扩大,产品质量进一步提高。但安装的那台500型轧机产量低,一年产量仅仅五六千吨,而且由于炉温低,氧化不够,轧出的钢材的表面泛红,电机又小而且经常超负荷跳闸。
王国才,这个“德钢”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人。
他就是一个来自省“钢联”的工程师。
王国才工程师亲自来到车间,手把手指导改造工程。
他增设了一个机架,调整了孔型,又将轧制道次由原来的十五道减少为十一道,使每道的负荷增加,仅仅停产两天,便使工艺大为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