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罗伐。
弥漫的黑暗开始铺天盖地。仙剑一如既往地在后院里慢悠悠地散着步,他抬起头,望着被乌云覆盖的天空。
“呼……”
他担心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念着佳朗的名字。与佳朗分开已经快三年了。刚开始那段时间,就像患了疟疾的病人,身体战栗,还以为心里缠绕的思念似乎暂时变得迟钝了,没想到又重新像灯火一样,“呼喇喇”地燃烧起来。它以不可控制的速度蔓延开来,再这样下去,或许整个身心都会被烧毁。
“佳朗,我好想你。你一定会怪我无情吧?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就算勉强,当初也应该把你带过来。”
用充满思念的声音自言自语的仙剑一脸痛苦地咬了咬嘴唇。
佳朗怎么会成为殉葬的祭物呢?明明是那么的思念,但却毫无办法。而将过去埋藏在心里某个角落的自己又那么窝囊,真是令人厌恶至极。
“也曾有过要强迫自己把你忘记的瞬间,但最终发现那是不可能的。请不要原谅愚蠢、无情的我。”
不能就那么放弃佳朗。虽然已经晚了,但在更晚之前,在深深后悔之前,一定要把她接过来。
“请答应我吧,父亲大人!”
“嗯,单靠我们的兵力是困难的。就算你是花郎副将,也不是风月主,怎么能私下动用得了花郎徒呢?”
“那就趁这个机会把伽倻攻下。反正我们现在也是新罗人了,不是吗?如果现在的伽倻王死了,整个伽倻就会人心惶惶。到时候百济、高句丽就会虎视眈眈,那对新罗而言,也是致命的。”
儿子说的话有理,父亲卢国泰默默地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点了点头。
“我和大臣们商议之后再向陛下禀告看看吧。”
“谢谢您,父亲大人。”
“但是,你要有下任风月主的样子,多创功绩。要铭记,我们受了新罗王室很大的恩惠。”
“是,我会铭记在心的。”
在身份制度非常严格的新罗,卢国泰意外地被破格提拔为真骨(新罗时期,贵族等级骨品的第二等级)大阿湌。因为这件事,仙剑的父亲卢国泰对新罗王室的忠诚度更是与众不同,然而,这也成为了当时仙剑不能去找佳朗的原因。
***
夜幕降临之时,倾泻而下的雨停了。
望着渐渐浓郁的夜色,佳朗开始变得无比焦躁。她“嘎吱嘎吱”地咬着干燥的嘴唇,焦急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着步子。
酉时已过了一半,再过不了多久就是仙剑约定的时间了。
佳朗甚至想不起来,这一天她是如何度过的。打消的念头和整理好的感情就像谎话,她的心早已飞向那个人,甚至为这缓慢的时间感到可惜。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把送给仙剑当礼物的发带拿在手上抚弄,身体里仿佛涌上了他的体温。佳朗把发带贴近嘴巴,仙剑的气息充满了她的胸腔。记忆中与仙剑一起的时间是那么的鲜明、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
“佳朗啊。”
“母,母亲。”
母亲朴氏在佳朗被选为殉葬对象的那一瞬间病倒了。现在,消瘦、憔悴的她正歪侧着身子出现在佳朗面前。才不过几天的时间,母亲就双眼深陷,满脸皱纹。看着她的样子,佳朗的嗓子一阵发热。
“应该很累吧……怎么过来了?”
“唉,可怜的丫头。”
朴氏哽咽着一把抓住女儿的手,然后反复抚摸着她的脸。
“竟把花朵一样的你……你父亲真是老糊涂了。哼!”
“母亲……”
母亲悲痛地跌坐在地上,佳朗勉强扶住她,也在地板上坐了下来。看到母亲一滴一滴落下来的眼泪,佳朗非常心酸。虽然想尽可能不在母亲面前哭,好让她看到自己平静的模样,但伤感却“呼”地涌上心头。
“我也想活下去,妈妈,我不想死。仙剑来找我了,我还以为他忘了我。他来救我,来带我走。我想和他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相亲相爱,长长久久……”
虽然是无法说出口的话语,但像这样在母亲的面前倾述,佳朗的心里似乎也好受了一些。
“我反倒更担心母亲的身体。”
“呼,我活到现在也足够了,就算立刻让我去死,我也不会有什么遗憾。可是你……”
“我听说还有比我更小的孩子。所以……您别太伤心了。”
“哎呀,我可怜的孩子啊,凄凉的孩子啊!”
看着女儿凄怆的样子,朴氏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咬着颤抖的嘴唇。
事实上,丈夫金孝元用女儿的牺牲换来了伽倻王室下赐的许多田地和女婢,还有更好的官职。
是有那么几个臣子,为了遵守与王之间的忠贞节义,在王驾崩的时候主动请求陪葬,但实际上,都是为了子孙后代的荣华。他们大部分都是与王共同度过一个时代的元老,即使没有殉葬,离死亡也并不遥远了。既然如此,成为忠臣以保障子孙们的荣耀,这没有丝毫委屈。但是,很少有像金孝元这样身为贵族却愿意把女儿贡献出来的人,所以在鬼门关徘徊的伽倻王感到非常高兴,也十分急切地想见到佳朗。
所以,王室早就下令要将佳朗带进宫。但金孝元禀告称佳朗的母亲朴氏正在生死关头,才得到了数日宽限。但由于担心金孝元会改变心意,王室派了数十名士兵,对佳朗的住所以及家里的每一个地方进行了森严的戒备。即使死亡近在眼前,也要证明自己权利的君主的野心,与走上灭亡之路的国家的丑态是那么的相似。
“一整天了,怎么什么都不吃?听说你到晚上都没吃过东西,我怎么忍心躺着。”
看着母亲一脸心疼的样子,佳朗才想起来自己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心里的思念竟然让自己忘记了饥饿。一想到这份思念在不久之后就会结束,不知怎么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是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都跟我说。”
“没有,没什么想要的,母亲。”
看着母亲怜悯的眼神,佳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时,弟弟秦朗过来,说是有些话要跟姐姐说。母亲朴氏刚出门,两姐弟就开始忙活起来。
“我会转过去闭上眼睛,你赶快换上这身衣服。”
秦朗拿出准备好的男人衣物。
“真是谢谢你!”
佳朗开始匆匆忙忙地换起衣服来,甚至连感激弟弟心意的时间都没有。虽然仙剑不会因为太晚等不到就那样回新罗,但佳朗还是觉得焦急,她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再待得更久一些……
“换好了!”
秦朗转过身看到姐姐穿着男人衣服的模样,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但如果是了解自己和姐姐的人,就会感觉到有截然不同的地方。精致的脸庞,女人优雅的骨骼,乃至细腻的皮肤。
“如果是仙剑兄的话,姐姐贴着胡子去也能认得出来吧?”
“就像看到了镜子里的我!”
秦朗笑着故意打趣到。
“明明是你的衣服,为什么穿在我身上那么合适呢?”
“哈!我让英泰妈改了一下。”
“秦朗啊……”
弟弟费尽心思,甚至为了自己还把新衣服改小。佳朗顿时觉得嗓子变得火辣辣的。
“姐姐。”
秦朗整理着佳朗头上的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即使姐姐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的。”
他很清楚,事情原本可以不到这种地步的,是父亲的野心让自己成为了殉葬的物品。虽然姐姐的牺牲可以换来自己平坦的将来,但秦朗丝毫没有牺牲自己的亲人去出人头地的想法。更令人气愤的便是佳朗阻拦了她自己的未来。
父亲原本就对他们作为双胞胎姐弟出生感到不满意,对于在各方面都比自己这个男子汉有才能的姐姐佳朗更是不称心。所以,他觉得姐姐佳朗变成这样似乎都是因为自己,因此觉得十分抱歉。
见到弟弟满脸痛苦地看着自己,佳朗朝着他努力做出一副明朗的神情。
“再迟也会赶在第一声鸡鸣之前回来的。”
佳朗暗自思忖:“要是你不那么说,再对我残忍一点多好。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我还会残酷地生出欲望。但是,你为我着想的心意是那么哀痛欲绝,我根本没有办法起私心。谢谢你,秦朗。你那颗善良的心让我觉得像是多活了几年一样开心。”
“姐姐……”
“你这么皱着眉头,别人立刻就会发现不是我了。大概子时的时候会有士兵在外面巡查,如果有人过来,你咳一声就好。”
“嗯,知道了。可是,你一个人去不害怕吧?”
“嗯,我去去就回。”
秦朗或许是还不放心,担心地看着佳朗。佳朗为了让他安心,朝他点了点头便出房门去了。
刚要出大门,站岗的士兵瞟了一眼,问道:
“这么晚了,少爷您急着去哪里?”
看着他疑惑的眼神,佳朗虽然想镇静下来,但心里还是慌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没有回答,而是“哼”地干咳了一声,像真的秦朗一样,摆出一副“别干涉我”的表情看着对方。士兵觉得挂不住,这才给她让了路。
虽然树林被黑暗吞噬,但佳朗一点都不害怕。天空依旧漂浮着厚厚的乌云,虽然月亮很近,但四周却漆黑一片。但是,这条路是那么熟悉,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画得出来。
到处都弥漫着思念。吹动着松叶的风,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沾满露珠的柔软草叶,岩石之间传出来的溪水声,所有的一切回忆都隐隐袭来。
涌上心头的思念让佳朗的呼吸变得微弱。现在只要越过这个种着栗子树的山脊,就能看到等待的仙剑。佳朗“呼呼”地喘着气,却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几处乌云消散,天空中透出星光点点,但依旧无法分辨周围的事物,四周一片漆黑。
沙沙。
从绿色的栗子中间穿过,拂过马的鬃毛,发出沙沙的声音。瞬间袭来的心动涌上佳朗的嗓子眼。心脏也跟随着脚步一起“哐当哐当”地小跑起来。
“仙剑!”
佳朗的思念蔓延开来。炽热的眼睛顿时变得湿润起来,心里一阵泛酸。
“啊,真是幸运,还能再见到他。”
活着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像树木般端正、结实的身影迎了过来。渐渐靠近的,他的模样,熟悉的,那么熟悉的,他的体香……
浓郁的麝香扑鼻而来。
“仙剑!”
佳朗加快了脚步,她多希望能再快一些,好冲到仙剑的怀里,让他抱着自己。太想念仙剑的体温了,想把悲伤、难过、遗憾、对生的迷恋、对死的恐惧都融化在他的温度里;还想听听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声,看看里面是否还属于自己。她想确认这一切。
“时间所剩无几,即使是最后一次,也希望你是我的。你今后的时间还长……至少在我死之前,心里请一定只装着我。”佳朗的心在呐喊。
眼睛一片模糊。
佳朗拼命地朝着她思念的男子怀里奔跑。
“呼,呼,仙剑!”
宽厚结实的胸膛,在耳边回响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温暖气息。
抱着自己时,他那结实有力的肩膀,像是要把身体弄碎似的,让佳朗精神昏迷。但是,佳朗却更加用力地钻进仙剑的怀里。
“唏呵,我很想你!唏呵。”
“……”
男子剧烈的心跳声像是要撼动树木。听着他的心跳,佳朗猛然担心,这会是梦吗?想到这里,她的嘴唇一阵发干。佳朗急切地打开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头顶上涌来男子温热、急促的呼吸。男子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紧紧地将她整个身体拥在怀里,灼热又饱含爱怜的嘴唇在她的头上来回亲吻。嘴唇落在头顶上的烙印……
绽放的白色梨花像雨般纷纷落下,佳朗眼前一阵眩晕。
“啊!”
佳朗呻吟着,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男子身上散发着风的香味。徐罗伐的冬天那干燥、荒凉的狂风……
起初轻柔的风渐渐变大,驱赶着女子。
啊,仙剑,你变得更强壮,更像男子汉了。
但是,以前的温柔依旧还在。
“啊,啊。”
身体涌上一股暖流,佳朗无力地连续叹着气,双腿不停地颤动着,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佳朗抬起头,轻轻地闭上眼睛,焦急地等待着他的热唇。男子变得灼热的呼吸打湿了她的脸颊,“嘣嘣”的心跳声更加剧烈。佳朗的身体逐渐变得发烫,像是要窒息似的,喘不过气来,嘴里像盛夏的水田一样干燥。但是,男子只是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头发,用力地调整着呼吸。他为什么没有狂热地吻自己?佳朗心生疑惑。迫切的思念不知何时已变成了可怕的欲望。她心绪不宁地呻吟着,正当她要主动迎上去的时候,男子火一样炽热的嘴唇就覆上了她的红唇。
美妙。过分的甜蜜让薛錀不禁怀疑,这是梦吗?如果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薛錀感受着佳朗,却担心她会像风儿一样飞走,便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绝对无法逃脱。
“佳朗,你的香气,你的体温,你的气息,你的甘甜,你的热情,你的温柔,你的美丽……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都属于我。”
虽然已经派部下去告诉仙剑佳朗要殉葬的事情,但他至今还没有任何消息。
薛錀每一天都在焦急中度过。
只要能远远地看着她,就算她的眼里只有仙剑也无妨;只要能远远地看着她,哪怕她是这一生都无法抓住的海市蜃楼,也已足够。所以,他不能让她成为殉葬的牺牲品,他绝对不能失去佳朗。即使这是错误的,他也会把它看做是最好的办法。他要让佳朗逃跑。
不管是百济、高句丽还是倭国,甚至是自己曾经那么厌恶的新罗国土,只要能让她活下去,哪里都好。
如果知道送信来救她的人是自己,恐怕佳朗就不会穿过无边的黑暗跑过来了。所以,薛錀要彻底地变成仙剑。仙剑离开伽倻的时候,佳朗送给他一条金箔扎花的蓝色发带。薛錀费尽心思,艰难地找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
“佳朗,要是知道我不是仙剑,你会更加憎恨我吧?会骂我是个残忍的人吧?会说我是坏人,然后不理睬我吧?但是没有关系。我一定会救你,这一生都回守护着你。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是掉进罪恶深渊的我唯一仰望的天空!你是让我那腐烂发臭的灵魂得以喘息的清新空气……”
面对那个呼喊着仙剑的名字奔跑过来的女子,却无法作出任何回答,这让他感到十分酸楚。不能深情地呼喊她的名字,薛錀心里一阵刺痛。这一瞬间,如果世界上有最令他羡慕的男子,那必定是卢仙剑,而不是任何一个国家的国王。
“佳朗,即使在你的嘴里永远都不会喊出我的名字也没有关系,让我来呼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你的眼里没有我的影子也无所谓,因为我满眼都会是你的身影。但是,在你心里……你那广阔,充满爱意的心里,能否给我留一个角落?哪怕是极小的缝隙也好。”
躁动的风让薛錀觉得无比的口干舌燥。快要疯了,胸口就像要爆炸一样。盘踞在体内的巨大本能像大浪一样吞噬了所有的理性和控制能力。
他在燃烧的本能面前痛苦地喘息。必须停下来,要停止这种野蛮的行径。
在上战场砍下敌军头颅时那种禽兽般的野性开始疯狂之前,在成为俘虏,向愈加强烈的欲望屈服之前,必须停下来。
“唔嗯……”
伴着充满不舍的喘息声,薛錀吃力地将嘴唇从佳朗的唇上移开。
他粗重地喘着气,似乎想要抑制自己疯狂的本能。但是,恋恋不舍的余温依旧在女子的头顶上游走,徘徊。柔顺的发丝散发着淡淡的梅花香。
“啊,佳朗。”
好想呼喊她的名字。但薛錀不能那么做。在沉醉于她的香气,精神迷失之前,要赶紧将她推开。
他痛苦地皱着眉头,慢慢松开紧紧抱着佳朗的双臂。
“啊,不要。”
佳朗十分不愿意从薛錀的怀抱里松开。她搂住他的脖子,主动纠缠起来。日夜想念的仙剑的体香渗透进了身体里,他的身上总是散发着高雅的麝香的香味。
“我一直想念着这个香味,仙剑。我怕以后再也闻不到了……我怕永远都见不到你了……呜!”
三年来一直强忍着的思念一次性爆发了。
没有来找她的无情,那段时间让她心寒的埋怨都在那一瞬间融化,内心涌起一股灼热的气流。说不定现在这一瞬间就是和仙剑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了。想到这里,佳朗的心和理性都被那炽烈的期盼所支配。
想拥有他的体温,想把仙剑装融自己的身体里。今晚,他可以要她。就算他拒绝,她自己会更加迫切地想要得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