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风光好，蓝天白云，草木长青。
开城门迎人，出地方安顿，开仓放粮，医病埋尸……事情太多了，桐郡迎来了第一个不眠之夜，却是整齐而有序的——这是集一郡官员之力。
有了这样的开始，子鱼就放心了。
看着桌上的灯火，子鱼的眼珠转了转。
北冥长风他们去看赈灾情况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于是，她修书一封，还在信封上留下“大少亲启”的字样：
小弟不忍灾民困苦，愿前往肃州购取米粮药品，不敢烦劳大少同行，又不愿当面与大少告辞，恐怕小弟不想离开大少左右，只好留书一封，还请大少莫忘天涯之下，还有小弟倾慕。
子鱼留
漫天星光下，子鱼哼着小曲，找来头驴子骑着，挥舞着杨柳当鞭子，走在桐郡南城之外——肃州在东南，她却从南门出城，就算北冥长风找来也找不到。
星空璀璨，点点星光在空中眨着眼睛，照射出银白光芒，朦胧黑色世界。
离城十里，远远可望见那有名的十里亭——据说当初有个大将军打了胜仗，桐郡百姓出城十里在这里迎接他，所以就被定名为“十里亭”。
亭飞八角，飞檐斗拱，在夜色下泛着银色光芒，煞是好看。
过了十里亭，前面是三条岔路，她马上就能自由了，哈哈，真高兴。
“嘿嘿。”子鱼乐和出了声，挥舞着柳条，催着毛驴跑上前。
十里长廊十里亭，将军归来百姓迎。今日她子鱼遁走，无需……啊……
兴奋的笑脸僵住，子鱼面上瞬间苍白。
前方，十里亭下，一人一袭黑袍，满是倨傲地站在其间，黑发在夜风中飞扬，一身冷漠几乎能漠死个人，双目正锁定着她的方向，面无表情。
我的妈呀，北冥长风怎么在这里？子鱼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有棱有角，有气有影……哇哇哇，真是北冥长风！
子鱼的脸孔立刻扭曲了，抓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握紧——现在她骑驴逃跑还来不来得及？
月夜冷清，鸦雀无声，两两对视，目光诡异。
昂昂！就在这诡异莫测的气氛中，子鱼身下的毛驴突然叫了两声，仿佛提醒两个对视的人这里还有它呢，不能这么漠视毛驴。
一叫惊醒对峙人，在子鱼惊恐的眼神中，北冥长风动了——
黑袍在夜风中飞扬，转眼间，北冥长风就冷面冷眼地站在了子鱼面前。
“那个，那个……今晚月色真好。”子鱼迫于压力，嘴角抽搐地冒出一句。
北冥长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冷问：“要去肃州？”
子鱼感觉不出北冥长风有暴走的迹象，当下咳嗽一声，一脸肃穆地道：“是，此地灾民众多，大灾过后就是大疫，小弟也想尽绵薄之力，所以……”
低头对上北冥长风的眼，子鱼尽量让自己显得正直无私、悲天悯人。
“你走错了方向。”北冥长风看着子鱼满是正直的眼，冷眸一闪。
“啊，走错了路？”子鱼立刻装出一副“不可能，怎么可能”的模样，抬头四望，“这明明就是去肃州的路，我……”
“肃州走东城门。”北冥长风冷眼看着装模作样的子鱼，“这是南城门外。”
靠，老子知道，不稀罕你说。
心中骂娘，面上却大惊失色，子鱼满眼诧异和惶恐，“啊，我走错了？天，这真是丢死人了……”伸手蒙脸，“还好还好，大少在这里赏月，不然我走错了路，平白耽误了赈灾的时间，那就追悔莫及了。多谢大少，多谢大少。”
北冥长风站在毛驴前，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周身气息冷了那么一丝丝。
伸手，直接从毛驴上把子鱼抓下来放在身边，北冥长风挥袖前行，“跟上。”
子鱼傻了。这是不追究她私自逃跑了，还是真的相信自己走错路了？不过，不追究就好，否则拿《北冥家规》一比对，三百棍她是绝对跑不掉的。
暗自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子鱼屁颠屁颠地跟上，还不忘摆脱北冥长风一行，“大少，小弟几天就从肃州赶回来，大少是留在这里，还是去其他地方？可否给小弟留个地址，等小弟从肃州回来，小弟就去找……”
“同路。”子鱼的“你”字还没出口，北冥长风头也不回地扔出两个字。
同路？他也要去肃州？有没有这样碰巧的，还阴魂不散了？
心中冒火，面上却惊喜万分，子鱼闪着星星眼，看着北冥长风道：“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大少也要去肃州，为灾民们做点事情吗？”
“不。”北冥长风音色冰冷，“肃州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
顷刻间，子鱼好想一头撞死在旁边的树干上。还有没有这么巧的事？随便扯个谎都能说中，她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啊？
泪流满面，子鱼真心给自己跪了。
“哭什么？”
“好感动。”子鱼抹了一把泪，“我们心灵相通。”
心灵相通，心灵相通，去他妈的心灵相通。
“嗯。”北冥长风冷冷点了点头，伸手提起子鱼，朝东城门掠去。
昂昂！只剩下毛驴低吼：还有它还有它，不带这样遗忘牲畜的。
银月皎皎飞光，群星天上聚会。夜色朦胧之中，大地陷入沉睡。
东城门。
子鱼看着停在东城门外的马车，还有早已坐在马背上的汉阳、地一等人，满腔眼泪只有往肚里吞。什么勘察灾情，这伙人明明就是去准备马匹车辆的，她还以为得了个大好的机会方便溜走，结果……
结果不说也罢。
子鱼满心悲愤，满脸激动，在汉阳、地一等人或鄙视或冰冷的视线中，坐入那大型马车中，对上北冥长风坐上来的身形，默默让出最好的位置。
上车后的北冥长风见此，眉眼冰冷地道：“睡觉。”
不闹腾，不指责，不聊天了吗？
子鱼抬头看向北冥长风。这家伙是存心想放她一马对吧，对吧？既然你想放我一马，我自然不能不领情了。
子鱼瞬间如拨云见日，整个人都灿烂了。
“好好，睡觉！”面露笑容地爬起身，快手快脚地把马车内坐卧的地方掸了掸，子鱼谄媚地朝北冥长风喊：“大少，你来这里睡！”
北冥长风没动，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看着她……
看着她干吗？子鱼没反应过来，只好回看着北冥长风。
大神，你说说话，虽然沉默是金，但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呢？
北冥长风对上子鱼疑问的眼，冰冷视线扫过铺平的软榻，又锁定子鱼。
这意思……这意思是……
靠，这是让她当枕头？
还以为今天的事他存心放她一马呢，结果在这里等着。早就不用她当枕头了，现在却要她继续当，这不就是惩罚她跑路吗？好你个北冥长风，真是阴着黑。
子鱼眉毛挑了挑，扫了一眼那软榻。
马车内能有多大地方，不过能让人微微屈膝侧卧而已，厚厚铺陈下是一个木头榻子，她在上面根本卧不下，除非双脚曲起、半趴半跪，但以这样的姿态当枕头，别说一个晚上，就是十分钟也得完蛋。不行不行，她不干。
眼睛快速一转，子鱼满脸谄笑地端起案几上的茶壶，斟了杯茶，端着扭到北冥长风身前，“大少，我错了，虽然我做的是好事，更是不想面对我们分离之苦而选择了暗自神伤离开，但还是让大少为我担心了。大少，你别生我的气，喝了这杯茶，权当我给你赔罪了，好不好？”边说边把茶杯往北冥长风嘴边递。
大男人不要小气，喝吧，喝了今天的事情就揭过，我们不提了哈。
子鱼端着茶，几乎整个人都挤到了北冥长风身边，觍着脸，恨不得直接把茶给北冥长风灌下去。
北冥长风冰冷的眼抬起看了子鱼一眼，唇角微动。
“大少，我错了，你就……”
啪！突然，急速行驶的马车发出一声碾碎石子的声音，车身剧烈一抖。
“啊……”猝不及防的子鱼话都没说完，人就朝前扑去。
眼前，就是北冥长风近在咫尺的脸。
……
唔，双唇碰上了温热的热源，暖暖的，软软的，带着一丝铁锈的气息。
子鱼眨眨眼，对上眼前陡然放大的一双眼，两者之间近得几乎看不见其他，只能看见对方深不见底的漆黑眼里，陡然腾起一丝诧异和不知所措。
等等，不知所措？北冥长风也有这样的情绪？
子鱼再度眨眨眼，然后唇上陡然一痛——唇被咬了一口。
对面，漆黑双眼中的不知所措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恼怒。
那个……那个……
“哎呀！”子鱼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人朝后就退。
刚刚她干了啥？她居然撞上了北冥长风的唇？虽然是被动的意外的，但她吻了北冥长风？我的个乖乖，亲了老虎的唇，比摸了老虎屁股还严重啊。
子鱼瞬间高举双手，“我不是故……”
“你不是故意什么？”北冥长风冰冷的眼唰地射来，满满威胁和杀气，仿佛只要子鱼再说出一个他不中意的字眼，立刻会被大卸八块。
子鱼打了一个寒战。
她说“不是故意”他不满意，就是不喜欢听她反驳刚才的碰触，这是……
面颊抽了抽，子鱼小心地看向阴沉着脸的北冥长风，“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特意的。我……我太倾慕你了……”
说完子鱼就捂住了脸。太恶心了，这么谄媚的话她是怎么说出来的？幸好现在丢的是男版子鱼的脸，不是她本尊。
内心翻滚，眼睛却从捂着脸的指尖朝外偷看。
阴沉的脸色不见了，逼人的杀气消弭了，浓重的危机感散去了，北冥长风静静坐着，还是那个冷漠依旧的北冥长风。
哈，北冥长风居然……居然……
子鱼从指缝中瞪大了眼，忘词了。
北冥长风他的想法，他……
“我不喜欢你主动。”北冥长风突然开口，声音中难辨喜怒。
不喜欢她主动？那能不能理解为他喜欢主动，所以算他咬了她一口？
子鱼捂着脸，真心觉得北冥长风没和她在一条线上。这是无意的好不好？
北冥长风扔下这句，看着仍然捂着脸不敢抬头的子鱼，眼中闪过满意，淡淡扔下两个字：“睡觉。”然后就斜靠在垫子上合了眼，也不提枕头的事了。
这是……这是因为男版子鱼亲了他一口，惩罚就免了？
子鱼一头栽到马车软垫上，埋着脸背对北冥长风。
妈妈咪的，北冥长风真喜欢男人？好可怕，她压力好大，万一有一天北冥长风知道她是女人，会不会把她千刀万剐？
强上了他的恩怨还没算清，又添新仇，子鱼瞬间觉得前途一片黯淡。
感觉，再也不能爱了。
呜呜。
她埋着脑袋，撅着屁股，分外忧伤，因此也没看见背后之人缓缓睁开眼，眼光平静淡然，没了初见时的彻骨冰冷，算得上温和的目光，锁定了她的背。
北冥长风注视良久才缓缓抬头，把手伸出窗外，朝地一做了几个手势。
一直奔行在马车旁的地一，无声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子鱼完全不知道的地方，一只千里鸽朝雍京的方向飞去。
夜色朦胧，有些事悄然改变着。
子鱼整整在马车上睡了一日两夜。
说来不是她能睡，而是她不敢醒——万一北冥长风要主动亲她，或者要进一步交流怎么办？所以她装作在桐郡休息不好，硬是在马车上赖了一日两夜。
不想北冥长风什么也没说，任由她睡。也不知是宠溺还是惩罚，反正到肃州时，子鱼饿得前胸贴后背，全身骨头都僵了。
肃州，后秦国最热闹繁华之地。不说肃州的其他地方，就说那有名的十里秦淮，无数楼船画舫坐落其上，美人如玉，繁花娇艳，能让任何地方失色。
“好大的差距。”子鱼坐车经过，望着不见尽头的画舫楼船，皱起了眉。
小小一个青楼画舫，居然用珠帘银饰？间或阳光射进去，帘子后面闪烁着各色宝石的辉光；再看行人，衣着无一不是上等丝绸，腰间鼓鼓。
富贵没错，只是有人买了吃食，似乎嫌不好吃，没吃两口就弃若敝履，好好的白包子、肉馄饨，随意丢掉。乞丐居然也只挑肉馅吃，馒头都被踩成泥。
子鱼的五指，缓缓攥成了拳。
“不觉得此处好？”马车外的汉阳，突然扭头看她。
“好？”子鱼冷笑一声，“大厦将倾，上面的浮华好在哪里？”
“哦。”汉阳微微一挑眉尾，这话说的……
“为什么这么说？”一直好似闭目养神的北冥长风，突然睁眼看向子鱼。
“一郡之首掐断几十万百姓生路，我不信近在咫尺的肃州官员不知道，知道还纸醉金迷，这已不是官员的错，而是后秦国皇帝昏庸无能。只有君主昏庸，官员才会上行下效。居安不思危，加之镇北、陵南两王势力高涨，变天是迟早的事，更不用说这区区浮华。”
子鱼非常生气，话说得毫无保留，也不怕北冥长风传出去——这家伙比她还逆。一个肃州乞丐都能糟蹋食物，近在八百里之外的桐郡却饿殍遍野，这算什么？这样的朝廷，简直就是作死。
北冥长风闻言，深深看了子鱼一眼，“你倒看得透彻。”
子鱼哼了一声。不是她看得透彻，而是回光返照前，总是不正常的。
“走，带你去龙阳山看看。”北冥长风手一挥，掀开车帘，当先下车。
龙阳山非常高，站在龙阳山山顶，可以俯瞰整个肃州城。
轻车疾马，子鱼一行人不多时就落脚在龙阳山顶。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射下，金光灿烂中，整个肃州城清晰呈现在子鱼面前。
城南是闪着金光的琉璃瓦，太远看不真切，但那飞檐斗拱，尽展气势。
城西应该是街铺，蚂蚁般的人在其间行走，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城北……
“怎么这么破？”子鱼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那片区域矮小昏暗，房屋错落无章，即使看不具体也能感觉出破烂。青楼如此奢侈，乞讨都轻狂，她还以为肃州城富得流油、没有穷人，可是城北竟然比桐郡的大街都不如，怎么搞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负手的北冥长风冷哼一声，注视着下方的眼中全是凛冽，“继续看。”
继续看，他想让她看什么？子鱼转了转头，突然被一片金光晃了眼。
“什么东西？”伸手挡住刺眼的金光，子鱼换了一个角度低头看去。
那是城东方向。
城东有一处偌大的湖泊，与内陆河“十里秦淮”相连。此时，湖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明黄色船只，中央那艘最大，船头是一只巨大龙头，船尾雕成龙尾模样，船身雕着满云彩，好像要飞腾上天。三层楼高的船身是用紫檀做的，在一片金光下散发着淡紫辉光。船头上，巨大的龙旗迎风飞舞，气势好不辉煌。
龙旗，龙船……
子鱼震惊了，转头看着北冥长风，“皇帝？”后秦那昏庸皇帝在这儿？
“对。”北冥长风冷笑着点点头，看着下方，眼中全是狰狞。
妈的。子鱼心里骂了句脏话。八百里外饿殍遍野，皇帝却在温柔乡里？
“前年三月初七他就在这里了。”北冥长风眼中全是讽刺。
皇帝在温柔乡里一待两三年？这真是讽刺，也真是……悲哀。
想到这里，子鱼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他不亡，谁亡？”这样的国家还想屹立百世？做梦。
不过……
“你是为他来的？”子鱼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向北冥长风。
虽然她认为皇帝该死，但北冥长风此行若是为了皇帝，那她还是快点逃命去吧。她可不想被卷入刺杀事件，然后亡命天涯，或是被推出去做替死鬼。
北冥长风转头看向瞪着他的子鱼，感觉只要自己点一下头，她立刻就会逃之夭夭，不由微微黑了脸，摇头道：“不是。”
他迟早要皇帝死，却不是此行的目的。当然，目标也不是太远。
子鱼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她也不知哪儿来的信心，反正北冥长风说的话她就信，也许是这个人在镇北二十七城的名声吧——一诺千金，绝无谎言。
“走吧，不看了，我管不了天下，还是去筹粮和药品，桐郡的人还等着呢。”子鱼摆摆手，她不是救世主，只能尽力而已。皇帝无用也罢，官员胆大也罢，岂是她一个商户之女能过问的？她能发泄的，不过是心中的愤怒。另外，她有些心惊，不知北冥长风带她来这里看皇帝是什么意思，也不敢深想。
北冥长风挥了一下袖袍，看着子鱼，“你倒谨慎。”
子鱼耸了下肩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闻言，北冥长风深深看了子鱼一眼。
那眼中的好评，让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汉阳和地一对视一眼，看向子鱼的眼神也有了点不同。人贵在自知。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该做的事，已说明不凡。
没人再多说什么，一行人朝山下走去。
上山时不过偏午，下山后日头却已西斜。橘红夕阳辉映在天边，无限美好，肃州城内依旧人来人往，东南方向一贯的热闹。
“大少，饿了没？我请你吃饭。”已经饿过头的子鱼看见酒楼，终于感觉到一股几乎撕心裂肺的饥饿，顿时捧着肚子看向北冥长风。
北冥长风看她饿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嗯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