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兆鸣的一席话，解开了缠绕在雯瑛心头好几年的谜团，原来不让自己学艺的背后居然饱含着师爷和爹的血泪、饱含着对自己的深爱啊。想到这里，雯瑛轻轻点点头，哭泣着说：“爹，我明白了，往后我再也不闹着学唱大鼓了，我听您和妹妹唱，妹妹有出息我也就高兴了……”
齐兆鸣眼角有泪珠涌出，雯瑛给齐兆鸣擦了擦眼泪，说：“爹，我求您往后别这样儿狠打妹妹了。行吗？”
齐兆鸣把雯兰抱进怀里，望着雯兰俊俏的脸庞，颤抖着嗓音说：“雯兰，爹不是诚心想打你，爹是怕你学不成艺呀，你知道不，爹后半辈子可就指望着你出息了……”
雯兰望着齐兆鸣，懂事地说：“爹，从明天起，我见天儿不用您叫就早早儿起来练功，再也不让您操心了。我要是不下功夫，您就打死我！”
齐兆鸣疼爱地微笑着说：“傻孩子，说得什么话呀，爹疼你都疼不过来呢！”
雯兰把头埋进了齐兆鸣的胸前。
高万生给县警察局局长唱堂会唱粉段子《马寡妇开店》在白洋县唱出名了。身为乐亭大鼓名家韩世昌的徒弟，他早已经小有名气了，这次更是占了别人的耳朵。消息不胫而走，引得人们议论纷纷。这不，万和茶楼一楼大堂里就有众茶客在谈说这件事。
茶客甲手里托着一个自带的颇为讲究的紫砂茶杯，顾不上呷茶，嘲讽地说：“高万生给警察局长唱堂会了，你们知道他唱的是哪段儿吗？《马寡妇开店》，粉段子，粉段子呀！”
茶客乙接着他的话茬愤愤不平地说：“伤风败俗，有伤风化，人心不古，艺人也胡来！”
茶客丙瞧了瞧那两位老兄，不急不慢不阴不阳地说：“哥几个，咱别在这儿看三国掉眼泪儿替古人担忧了，人家高万生的粉段子就是唱给有钱有势人听的，你我这样儿的人想听还听不着呢。什么叫伤风败俗，艺人有钱花就行了呗。你们哪，是吃不着葡萄愣说葡萄酸、逮不着狐狸硬说狐狸臊！”
茶客丁则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这也算是糊涂人说的明白话吧，见天儿一睁眼睛日本人又杀又抢的，咱的日子都不知怎么过好，操他高万生的心干什么？喝茶，大伙儿喝茶吧。嗯，这茶还是蛮不错的……”
在一旁照顾生意的秦梅红和大春都听到了茶客们的议论声。
“这姓高的，看不出来还有这一手儿呢，给有钱人唱粉段子，也不怕丢他师父的脸？韩世昌唱了一辈子正经段子，在北京城都有这么一号，他怎么教出来这么个徒弟？大春，你也算半个艺人，你说道说道。”秦梅红不高的语气里对高万生充满了鄙视。
大春咂咂嘴，说：“据我所知，以前乐亭大鼓书目里可没有《马寡妇开店》这个段子，评戏里倒是有，高万生一准是把评戏里的东西挪到乐亭大鼓里来了。按说……嘁，我也说不好！”
秦梅红提起一壶开水，说：“不管怎么说，姓高是认钱不认艺德了。我是做买卖的，我明白这里面的事！”
茶客们自说自话之时，警察局局长琦良正在办公室里摇头晃脑地学着高万生的调口唱《马寡妇开店》呢。“什么叫潘安，哪个叫宋玉，他分明就是我的丈夫……”琦良唱了几句，忘词了。“往下、往下怎么唱来着？我他妈忘了！那个高万生整的这段子还真不赖，听着挺上瘾，连他妈的福冈都拍巴掌了。日本人一乐，我也就能开心喽！”琦良的心情很不错，眉开眼笑地嘟囔着。
站在旁边的一个警察紧忙讨好地说：“局长，您要是爱听高万生的大鼓，派人传个话儿，像叫猫啊狗的那样让他给您继续唱！”
琦良赞同地点点头：“当然了，他姓高的不给我唱得行啊？我还真就好上这口儿了！哈哈哈……”
另一个警察进门立正报告：“局长，福冈司令官请您马上到驻军司令部去见他！”
琦良一怔，脸上的笑容倏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情愿地说：“他叫我准没好事，好事他才不叫我呢！”他着实不愿和那个整天凶神似的日本军官多见面。
先前说话的那个警察献媚地说：“局长，您跟着日本人也没少捞好事啊，弟兄们还指望跟着您发财呢！”
琦良佯怒地瞪了那个警察一眼，说：“我发完财姨太太发，我姨太太发完财我儿子发，轮不到你们！给我备车，陪我去见福冈太君！”
白洋县城外，韩世昌坟地。
齐兆鸣搀扶着张瞎子由远及近，当齐兆鸣跪下身时，发现坟前有一堆刚刚燃尽的纸灰，不由得惊讶地冲张瞎子说：“大伯，有人给我师父烧过纸了！”
张瞎子想了想，说：“肯定是你那个好师兄。”
齐兆鸣点点头，说：“我猜也是他。师父，我和大伯看您来了。师父，我真想您哪，您在那边儿好吗？”
齐兆鸣泪如雨下。
张瞎子用手中的木棍敲了敲坟上的石板，像敲打韩世昌的房门一样，感慨地说：“老哥们儿，你老了老了总算不糊涂，没有把《尚雅藉》传给高万生，要不我死后见了你都得骂你是混蛋！”
齐兆鸣点燃了黄纸，嗓音哽咽地说：“师父，我没想到师兄……他……他把路给走歪了，我真替他脸红啊！”
张瞎子感慨万端地说：“艺难学，人难测啊！”
齐兆鸣默然无语，不停地往火里填烧纸。纸灰不间断地随风飘散着。
县城街上，赵青玉提着满满一大篮子需要浆洗的衣服走着，瞧见穿着簇新的高万生走过来，本能地想闪身躲开。
高万生却快步走过来，叫住赵青玉：“弟妹，我又不是日本兵，躲什么呀？”
赵青玉忙把篮子背到身后，尴尬地冲高万生笑笑：“哟，她师伯，你、你……”
高万生替赵青玉解嘲地说：“我嘛，刚人家唱完堂会，出来走走。你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十八九的大闺女捡菜叶、老婆给别人浆洗衣服，这不丢弟妹你的脸，丢的是齐兆鸣的脸！”
赵青玉低着头，尽力掩饰着内心的妒忌，说：“她师伯，瞧你说的，这居家过日子哪谈得上丢不丢人呢？”
高万生一双眼睛望着赵青玉，洞察一切地说：“弟妹，你要是真这么想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高万生这么一说，赵青玉心念一动，叹了口气，说：“她师伯，抽空儿你劝劝孩子他爹，我劝不到他心里去……”
高万生笑起来，揶揄地说：“弟妹，你都劝不动他我做师兄的能劝得动他吗？他不唱大鼓是给我师父守孝，我总不能不让他给师父守孝吧？我要是说出这样儿的话来，我还敢在白洋县里混吗？话又说回来，他心里要是能有我这个师兄，我至于伤心吗？”
赵青玉抬起头，望了高万生一眼，愁苦地说：“她师伯，你别往下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确实是劝不动他，你们师兄弟间的事情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得走了，该回家做饭了，好好歹歹我得跟他过下去呀！”
高万生拦住要走的赵青玉，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钞票，放进赵青玉的篮子里，真诚地说：“弟妹，这五十块钱你拿着，给孩子们添件儿衣服吧。其实我师弟比我强，他怎么说还有两个漂漂亮亮的闺女，我一男半女也没有。不过我不在意这个……你别推辞，钱不多，帮兆鸣救救急吧！”
高万生说完，先自走了。赵青玉把钱揣进兜里，用羡慕的目光望着高万生迈着四方步拐到另一条街上去了。
赵青玉没有想到，她回到家把高万生送钱的事刚刚对齐兆鸣学说完，齐兆鸣就冲她发起了火，粗音大嗓地说：“什么？你收了他五十块钱？你、你的手怎么这么短？我虽然暂时不登台了，可也没到让别人可怜的地步！你这个没见识的女人，成心想让我往阴沟里栽！”
赵青玉胆怯却辩解地说：“他是你师兄，也是一番好意，我一没朝他要二没动手抢，是他硬塞给我的，你生的哪门子气呀？”
齐兆鸣依然大声地说：“你还跟我顶嘴，他的钱是怎么来的？是唱粉段子挣来的，我花他的钱对得起谁？对得起我师父吗？”
赵青玉不服气地小声嘟囔着：“你谁都对得起，就是对不起我。你怎么知道人家这钱是唱粉段子挣来的，什么钱不能花呀？”
齐兆鸣瞪着赵青玉：“我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他？他这钱要不是唱粉段子挣来的我怎么着都行！”
赵青玉望着齐兆鸣那张因气恼而红涨的脸，请求地说：“他爹，你别生气了，就算我手短了，往后他再给我钱我说什么也不要了，这回咱就收了吧……”
齐兆鸣毫不通融地打断赵青玉的话：“不行，要是别的钱我收下，这种钱不给他退回去我嫌扎手！”
赵青玉眼里涌起了泪水，委屈地说：“你、你做事太绝了，人家好心好意给的钱咱能往回退吗？好，退就退，你退去吧，我不去，我迈不开腿、张不开嘴！早知道你不近人情，我就不把这事告诉你了！”
齐兆鸣霍然站起身，怒视着赵青玉，抬高嗓门说：“不告诉我？亏你告诉我了，要不然我知道你给我扣屎盆子绝饶不了你！”
赵青玉无可奈何地从怀里掏出钱，甩给齐兆鸣，趴到炕上哭起来。
齐兆鸣不再理会赵青玉，在她的哭声中抓起钱出了家门，大步腾腾地来到了高万生家。这对师兄弟不得不面临着第二次争执。
桌子上放着那五十块钱，齐兆鸣和高万生各坐在桌子一旁。杨二子站在高万生旁边，一会儿望望高万生的脸色，一会儿又瞧瞧齐兆鸣的脸色，动作机械。
“师弟，我送钱给你们家是出于挚诚，我这颗心老天爷都能看得见，是红的，不是黑的。我为什么把钱给你们不给别人？因为咱们是师兄弟。你为师父守孝我敬重你，你有难处我应该帮你，可你竟然把钱给我退回来了，你这不是退钱，是想打我的脸。这事也就你能做得出来！”高万生脸色阴沉，以师兄的口气很不高兴地说。
齐兆鸣望着高万生，说：“师兄，你想多了，我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儿，我就觉着我不应该要你的钱。你弟妹是个糊涂人，不知道深浅……”
高万生打断齐兆鸣的话，拍着钱，大声说道：“是，弟妹是糊涂人，我也是糊涂人，天底下净是糊涂人。师弟，我把话说明白了，你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段子。你瞧不起我可以，你不搭理我我也不少胳膊不少腿儿，可你不该来寒碜我！”
齐兆鸣不无冲动地说：“师兄，我把钱给你送回来真没有半点儿寒碜你的意思，既然你说到这儿了，我也想劝你几句……”
高万生伸出手，再次打断齐兆鸣的话：“师弟，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我高万生也可能成龙也可能成虫，不管成什么我都认了，我过不了师父那种苦日子，也不应该过苦日子！”
齐兆鸣痛心地说：“师兄，你太固执了！别忘了师父在世时的话：艺人有骨气叫艺人，没骨气叫癞人。师父为什么把他毕生的心得取名叫《尚雅藉》？不就是因为乐亭大鼓在他老人家心目中是高尚雅致的吗？你是师兄，比我更明白书名的含义呀！”
齐兆鸣提到《尚雅藉》，触动了高万生的心事，他的眉峰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脸色更加阴沉了。
一时间，二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怎样才能说服对方，便不再说话，彼此用沉默来暗示对方谁也没有服气。
杨二子欲打圆场，却也找不到话头儿，只好干望着高万生和齐兆鸣。
半晌，高万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心里说：“好，齐兆鸣，你清高，你仗着师父传你《尚雅藉》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一定让你把《尚雅藉》交到我手里。我是大师兄，《尚雅藉》应该由我来掌管！”
他把茶杯使劲墩在桌上，茶水洒出来。这下，杨二子有事做了，赶忙拿过抹布擦起桌子来……
齐兆鸣回到家后，没有进正房，而是先进到偏房里和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张瞎子说起话来。在这个时候，他只有和张瞎子说得来。
张瞎子听完事情的经过后，赞叹地说：“兆鸣，你做得对，那钱是不能收，咱人穷艺不穷，他唱粉段子到什么时候也入不了流儿、上不了真正的台面儿！”
齐兆鸣忧虑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他迷上粉段子这一道了，劝是劝不了了。”
张瞎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兆鸣，他提没提《尚雅藉》？”
齐兆鸣说：“这话头儿是我先提起来的，我俩那真是话不投机！”
街上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齐兆鸣和张瞎子说话的当口，福冈、琦良等人在齐兆鸣家住的那条街上查看地形。
福冈手里提着指挥刀，神情严肃地对琦良发布着命令：“皇军要在这里修建大型仓库，以保证冀东大东亚圣战的后方补给。三个月后，我要看到满意的仓库！”
琦良边听边点头。
福冈用指挥刀指着那几排民房，阴险地问：“琦良君，这怎么办？”
“好办！”领会到了福冈意图的琦良冷笑着说完这两个字，拔出手枪，示威地扣动了一下扳机。
这就是齐兆鸣和张瞎子听到的那声枪响，他们不知道，这震耳的枪声里蕴含着一个灾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