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一身着丝锦黄袍,头戴紫金冠的小子就如旋风一般穿过后殿,拐过回廊,扬起一串“噔噔噔”清脆的脚步声,直往广德宫而去。
“爹爹……爹爹……”好一声声稚嫩的童音,来自殿内贵妃榻旁迈着两只胖乎乎小脚丫的白嫩娃娃。娃娃连路还走不稳当,何依落连忙用手牵过她的小肉手。
“是‘娘亲’,颖儿,叫‘娘亲’。”
“爹爹……爹爹……”
凭什么啊?明明自己每天都在颖儿跟前,这没良心的小丫头开口却总是叫爹爹,哼,肖奕扬你给我的小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
“娘!”门外还未见人,就先传来了清脆悦耳的小童声,紧接着,一路狂奔而来的小太子才冲进了门。“娘,有情况。”
“什么情况?”
朱唇榴齿的美腻小太子不过八岁,便是一副倾倒众生的俏模样,刚刚还一脸焦急的他一瞧见胖嘟嘟的小公主便没了正形,跑过去一把将小女娃儿抱进怀里搔痒痒,“颖儿,颖儿,叫哥哥,叫皇兄,来,叫皇兄抱抱。”
白嫩嫩的小娃娃咯咯咯地直笑,亮晶晶的口水糖稀一样滴在小太子龙袍上,看得何依落直呼头疼。
难道这皇宫里头都没人注意到还有她的存在吗?一个大男人这样,一个小男人也这样。以前两个男人好歹还会围着她转,自从诞下小公主,整个世界都变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简直就当小公主成了掌心上的宝,恨不得吃饭睡觉都抢着抱,她这可怜的做人老婆做人娘的,常常就像这样被无视。
所以,她要反抗!
“石生你给我过来!”何依落直接过去便揪住小太子的耳朵,“你给我探查的情况呢?只知道玩只知道玩。”
小太子啊呜直叫,只得先放下妹妹在一边,揉着耳朵一脸委屈状,“娘亲你好凶,难怪父皇都不愿意回来呢。”
“什么啊?你懂什么?你父皇在为南方瘟疫的事情操劳,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让你去太医殿探查了吗?到底有什么情况?”
这么一问,小太子才又想了起来,“是,情况就是,父皇从南方出巡回来后,这几日的确都在太医殿哪儿也没去,可梓霖听说,王妃婶婶也在太医殿,跟着父皇一起不分昼夜地研究药材呢。娘亲不是说,父皇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说话做事了,都要向娘亲报告吗,那王妃婶婶算不算?”
宣毅王妃?
何依落心思一沉,藏不住的酸气就汩汩地往外冒。
为什么偏偏是宣毅王妃闵玥儿?大半年前,玥儿姐姐将研磨了许多年终于成功的方子给了肖奕扬,将他的一头银发重新变回了乌亮青丝。何依落自然欣喜,欣喜之下却又有点不好对人说道的酸涩。玥儿姐姐如此为他挂心惦念,何依落只觉得连自己都比之不及了。
肖奕扬对玥儿姐姐的情生不是一日两日,虽然明明知道已经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可总能感觉到他只要是看宣毅王妃时,连目光都能温柔三分。可她何依落又能怎样呢,连自己也觉得宣毅王妃的的确确比自己要高贵,要聪颖,要有才华,要善解人意,自己呀,真是连光明正大的嫉妒都没底气。
更何况这次,似乎皇上还正有点生自己的气。
上月初五,正值师兄七周年忌日,何依落动了心思想要从大巫山将师兄的遗骨移回同州老家重新安葬。没想到她觉得顺理成章的事情,给肖奕扬一提,他竟然立刻黑了脸。她再提时,他竟问她是不是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惦记了七年。
何依落老老实实点头称是,肖奕扬当晚就连她理也不理,第二日便离宫去了南方巡查瘟疫灾情。
更有甚至,前几日明明已经回宫了,却连人影也没见着,他就直接去了太医殿,原来,原来还有宣毅王妃……
肖奕扬,如果这样的要求都能让你生气,那么你对我这么冷淡的对待,我是不是也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何依落真是越寻思心里越堵得慌,越寻思越觉得自己悲催可怜,再看身旁一双儿女还正欢快地玩闹在一起,心里更觉得委屈。正在这时候,窗边扑腾扑腾飞来一只白鸽子落定,何依落敛了心思,过去捉住了鸽子,熟练地取出它腿上拴着的一支小竹管。
自己虽然可以在皇宫和京城之间来去自如,但京城之外肖奕扬是不许她自个儿乱跑的。所以,在皇宫里闲来无事,何依落便养了一群鸽子,让它们来来去去地传递着信息。无论她的小弟们去哪儿了,都可以把天南地北的好玩事情讲给她来听,虽然,很多时候都是惹了小麻烦需要她帮忙摆平。
然而这一次的讯息,却颇不寻常。
何依落看过之后,立刻好像忘了刚刚的郁闷,而来了精神,三两步跑过去打开柜子便翻腾起来,一边翻腾一边对着旁边的小娃儿喊,“石生,娘有事要出宫。”
“出宫?父皇不是说,他不在宫里的时候,不许你出宫么?”
“可他不是已经回宫了么。”
“哦。”继续逗着小奶娃儿玩耍。
“娘亲,你有什么事啊?是去说书馆吗?”
“不是,娘有别的事。”
“哦。”夺了小娃儿的小摇鼓,惹得宝贝哇哇乱叫。
“石生别欺负颖儿。”
“哦。”又将小摇鼓塞回妹妹手里,看她咯咯咯又笑了。“娘亲,是父皇又惹你生气了吗?”
“是啊是啊,哼,我要气死了。”
“那娘亲你还是别出宫了,出去了还要被捉回来,再被父皇关在屋里教训不划算。”
何依落耳根一红,这娃儿,可是不知道自己怎么被那个坏蛋教训的,每次都教训得她第二天下不来床。可是,凭什么他惹我了,到头来还要他教训我啊?
算了,先不管这么多了。
何依落已经换好了一身绛紫色的男装,收拾停当了一个小包袱,过来拍拍小太子的肩,“娘这就走了哦。”
小太子抬眼瞧瞧她,竟是一脸的同情状,“娘你可想好了吗?父皇追出去一通也挺累的。”
“别跑去打小报告,等他问你的时候你再说,就说我去‘大巫山’了!”
长衣青衫,云发轻挽,清香氤氲之中品一壶梅子酒,只这一副画面就美得让人醉了。
可何依落这阵子才没心思欣赏这些,过去一把夺过了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一口干了,才鼓着腮帮看着对面这个越发美得不真实的男子。
“千尘,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喝酒啊。”
“丫头,你倒比我喝得多。”
“我、我借酒浇愁。”
“你是耐不住性子归心似箭了吧。”
“我想我的石生和颖儿不行啊。”尤其颖儿,真后悔当时没有抱着颖儿一起跑,也不用这么每天牵肠挂肚的。不知道她有没有想娘想的大哭……
而且,如果真抱了颖儿一起,想必肖奕扬早就火急火燎地满世界地找了,哪像现在,过去整整七天了,根本没有要找她的动静。
“你说的西域药材什么时候能运到?”
千尘掐掐手指,“三日之后。”
“一定能解得了瘟疫之灾了?”
“整个天启连同太医殿的老太医在一起也一筹莫展,你若不信我,也不会一收到我的传信就跑来找我啊。”
“那……三日后我就可以带着药材和药方回宫了。”
“诶,不是说‘那人’不来请罪,你就永不回宫吗?”
“我……我是着急送药啊,千千万万的天启百姓等着救命呢。”
“哦,药材我可以代你送。”
“不行。”何依落斜睨着那个美得要命的男子,这个千尘即使已经做了西夜王许多年了,却明显一颗心还挂在肖奕扬身上,她才不要给多一个机会让他们见面叙旧。
千尘也早看出来这丫头经久不衰的醋劲,乐得故意逗她,“我和扬也有一年半载没见了,记得上次我们把酒言欢通宵达旦,好不快意,那时候你还怀着小公主,突然凌晨时分来报说你就要临盆,扬扔了酒杯往宫里赶,赶到时正好小公主落地,扬说既然通宵喝得颖香红,那就取名颖儿吧,得个好彩头。”
什么?颖儿的名字竟然来自一坛酒!还是和千尘喝的一夜的酒!
那时候要不是知道肖奕扬出宫与千尘会面还不带着她,她也不会一害气使得颖儿早产了好几日,当初说好的生产时肖奕扬要陪在身边的,全没做到,伤心了好一阵子。现在千尘竟然还用这个故意刺激她,安得什么心?
“千尘你够没够?忍了你多少年了你没完没了了你,横看竖看没一点王的样子,亏得一众后宫佳丽,又是八个孩子的爹了,还打着扬的主意,你到底放不放我在眼里啊?”
千尘笑,笑得魅惑众生,“丫头,我跟你还有什么需要客气的。我喜欢谁,和我生几个孩儿,这不矛盾。”
“啊!我受不了你了!”何依落抓起酒壶就想要往他脸上砸过去,千尘哈哈笑着直往后躲,“佛门圣地不得无礼,落妃娘娘你好歹有点当娘娘的样子啊,就算没有当娘娘的样子,也有点女人的样子好不好?”
“在你跟前谁还能比你更有女人的样子,千尘你给我站住!”
何依落一路追出了凉亭,作势一拳就实打实地过去了,却被千尘捏住手腕就拦住。“丫头你这脾气怎么一点没改,扬这么些年怎么受得了的。”
“要你操心。”
“嘘……”捏住她手腕的千尘突然一顿,拖着她的腕子就再往凉亭去。
“你干嘛?放开。”
千尘不语,只是将她往凳上一按,托着她手腕把起脉来,稍适,他如烟长眉一抬,看着她似笑非笑,“又有两个月身孕了,就没发觉吗?扬还让你这么到处乱跑?”
两个月身孕?何依落自己先呆住了。这应该是肖奕扬去南方巡视灾情之前的事了,扬不在跟前,她自己又从不会注意到那些小细节,太医们又都在忙着疫情的事……没发觉真也没什么奇怪的。
可是,这表示,她又要给肖奕扬添一个小王子或者小公主了吗?
何依落喜从心来,但更快的,又觉得更加悲凉了起来。自己如今怀着他的骨肉呢,他竟然对她这么不闻不问,不但和宣毅王妃日夜守在一起,更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她不信过去七日了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出宫去了,而且她留的话是要去大巫山的,他当真一点也不在乎了吗?
“喂,丫头,你怎么看着不是很高兴啊?”
“有什么好高兴的吗?说不定我这就要将这个娃儿生在这孤山野岭了,要是个男娃,不如直接让他在这里出家了,要是个女娃,你就帮忙带回去养着吧。”
“那你自己呢?”
“我就从这山崖上跳下去一头栽死了干净。”
看着那“悲凉”的身影消失在院落一角,千尘笑着继续自斟自饮起来。扬还是这样,气上心来,便忘了女人是要哄的吗?若说是这丫头喜欢吃飞醋,倒还真比不上肖奕扬的一半功力。不就是惦念了一下那个死去的师兄,他就气得饭都吃不下,堂堂一国之君跟个死人过不去,还真叫人开了眼界。
而这个别扭的男人,一边已经安排人去大巫山取戚子俊的遗骸回故乡安葬了,一边还要赌气不说,难道是想这丫头自己服个软,说愿意将自己师兄在大巫山挫骨扬灰才满意。
可是,眼下这情况,千尘已经可以预见了,最后服软的非肖奕扬莫属,谁让这丫头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了个“护身符”、“杀手锏”、无所不能的“金刚钻”。
“山脚的马车上,是满满一车的西域独有药材。这个呢,就是药方。让御医们按照药方配制,自然能驱散这次的疫情。”千尘将手里的药方晃了晃,“不用送入宫,朝廷会派人来山脚下接应,喏,是你去还是我去?”
何依落瞧了瞧,终是一把扯过药方塞入怀里,“我去。”
龙华山脚下有一个年久失修的老庙,够往日里来往过客来歇歇脚。两个小沙弥跟着何依落紧赶慢赶下了山,天已经黑了。
皇家队伍已经等在了老庙外,领队的竟是狄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