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山城之夜
简单的生日饭在平淡而和睦中吃过了。
同学要走,文秀跟妈妈说,去送一送。
说是送一送,其实文秀和他都想借机会走一走,聊一聊别后的生活与感受。
一晃就二十多年过去了,离最近的见面也有四年了。那些少时的光阴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两个人的心里飞来飞去。
在比较封闭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连一部外国片都难得看到的穷山沟,处于青春萌动的中学生们,哪里谁敢有“非分之想”?若有苗头,早被学校的老师、家里的家长们一顿棒喝,打压下去。
但妈妈对文秀不这样。文秀是可信的。去哪里玩,和谁玩,什么时候回家,都和妈妈说得一清二楚,也非常守时。从小,文秀就是个听话的孩子,而且爱学习,有几个要好的女同学,也从不做那些在大人看来不入眼的事。
当那个男同学第一次出现在文秀家的时候,妈妈也没有觉得惊讶,只是告诉文秀,不能学坏。大约也是这个男孩诚实、好学的样子,让妈妈放了心。
从高中开始,到落榜后的两年复习,到大学,到大学毕业工作……他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曾经,他是那么爱她,在考大学之前的那些紧张的难熬的日子里,他给她找了很多复习资料,给她写信鼓励……很多时候,文秀想,如果那时候没有他,她还会不会考上大学?在以后那些独自求学漂泊的日子,还会不会那样充实和快乐?
春节前的夜,四处洋溢着年味儿,各家门前张灯结彩,大街小巷灯火通明。
晚上八点多的小山城,已经从白日的喧嚣中静下来。过江桥柔和在橙色灯光里。
江风徐徐,微微吹起发梢。
文秀和小武肩并肩走着。
好多年没有看到你了。小武看着文秀说,眼神里还是那样的不舍。
是啊,好多年了。你怎样?过得好吗?文秀笑笑。
好啥子?我离婚的事你晓得,跟你说了的。别人介绍个女的,恶得狠,我叫她“恶鸡婆”,一丁点儿事就吵得要翻天。小武诉说着自己的近况。
哦,她对你好不好?可能性格上有些急嘛,你是男人,你让到点,应该没得问题。文秀关心地问。
你说她不好吗,两天三天不理她,她又要来找我;你说她好吗,两句话说不了就开始吵。我让到她,啥子都听她的,还是不得行。我是一点办法都没得。看看文秀,小武无奈地笑了。
那是合不来吗?合不来就分开啊?要过就好好过啊。文秀觉得很奇怪。
唉,说不清楚。我也跟她讲过的。分开她不干。小武说。
说完,小武停了下来,站在桥栏边。文秀也停了下来。
两个人趴在桥栏沿上,静静地听着桥下的流水。那一会儿,他们近得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走吧,你还有多远呢?文秀先转过身来。
不太远了,今晚去我大哥家。大哥一家回老家过年去了,把房子留给我,这样,今晚半夜我好接我的“恶鸡婆”。小武苦笑着说。
哦,她不在这里,在外地?文秀点着头,很疑惑。
在广东那边打工,要回来过年,半夜两点多的车,非要喊我去接站。小武摇着头说。
哦,文秀抿抿嘴,连连点头。心想:这个女人好幸福!如果……唉,没有如果。她马上收回了将要跑远的念头。
下了桥,转过去不远,就到了小武大哥家的楼下。文秀准备回去了,小武却说,上去坐一会儿吧。
文秀听得出那恳求的口气,多年了,也想听听他的故事,希望他有一个好的结局。
上楼的时候,楼道没有灯,小武走在前面,伸出手来。文秀想了想,在黑暗中笑了,也伸出手去,让小武握着。从一楼一直牵到八楼。
开门进去,家里无人。
小武将饮水机打开烧水,然后将暖脚的电暖器插上电。
把你的脚放在这上面啊,可热乎了。小武说着要帮文秀脱鞋。
文秀连忙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把双脚放在电暖气的隔板上。
光说我了,你怎么样?小武侧过身来,面向文秀,关切地问。
还好啊。文秀简单地笑了。
孩子要初中毕业了吧?稍停了一会儿,小武才问。
嗯,快了,初三了,我们那里初中是上四年的。文秀不敢看小武,她不想告诉他她已经离婚的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你家孩子上高中了?文秀转移地问。
嗯,高一了。小武说着,起身给文秀接了一杯开水,泡了茶。
喝点热水,暖和些。
接过小武递过来的水杯,文秀不敢抬眼,她害怕那带着过多关切的温柔。
坐在文秀身边的小武,不停地说,不停地问。文秀只轻轻地迎合着说一两句。她知道,很多年了,他和她应该有而且早就应该有一次这样的交流,像亲人,像情人。
静静地听着,淡淡地想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武靠得近了,身子几乎紧挨着文秀的胳膊了。文秀没有动,但心跳得厉害。这对她和他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相识相知了二十多年,刚才上楼拉拉手,还是头一回呢。
两个人离得近了。文秀尽量坐直身子,小武则从沙发后面靠了近过来,甚至还将手搭在文秀身后的沙发背上,似乎就要将文秀揽入怀。
尽管谈话也没有停止,但文秀有些害怕。一个男人,一个曾经深爱过自己,自己也曾喜欢过的男人,在她孤寂地过了两年多之后,离得这样近,带着脉脉的温情……文秀明白小武的意思,可文秀没有告诉小武她离婚了,在小武心里,她是有家有丈夫的人。她没有那么轻浮,也不想破坏保持了二十多年的像情人更像亲人一样的情感。
小武也抽烟。或许是因为经历了与峰的相识,文秀对抽烟男人有了一种默许。看着眼前的小武不紧不慢地抽着烟,谈着话,喝着茶,文秀的脑海里自然就出现了峰的影子。唯一不同的是,小武戴着眼镜,而峰不戴。都是长着白净的脸,都有一双文人才有的皮肤细腻的手。记得自己闻过峰的手指头,一股很浓的烟香味儿。
很奇怪的感觉,很奇怪的联想。文秀觉得自己很罪过,赶紧收线。
看看手机,文秀说,十点了,真快,我该回去了,我妈肯定在等我呢。
哦,好吧,我送送你。
下楼的时候,楼道更黑,小武紧紧地抓住文秀的手,在拐弯处,他几乎要抱着文秀了。
唉——感觉真好!文秀在心里这样默想,那一刻,她真想靠过去,搂住他。她相信,他会给她一个踏实的肩膀,让她歇歇。
但是她没有。
街上已是静悄悄。
那你晚上不能睡觉了?文秀找话题。
一会儿就睡一觉,凌晨两点多的车。我不接,她不干了嘛。小武笑得似乎有些幸福。
呵,那是你的责任哈,男人家,要大气些。人家那么远回来,已经不容易了。
唉,我怕她得很。她一回来就搞啊,过不到两天,肯定自己就气走了。小武无奈地摇头。
那她对老人、对你的孩子如何?只要大的原则上没得问题,你就不要再计较了,这个年龄再找已经不好找了。文秀劝。
那还是可以的。对我们大人、娃儿还是好,拿钱啥的也行。就是脾气不好,懒得很。啥子都让我去做。小武诉苦。
大男人,做点家务事算啥子?文秀总是替那个未见面的女人说话。
……
一路上,说说笑笑。有时候,小武还跳到文秀的前面,跟她面对面说话,文秀不得不站住脚听他说,等他再往前走。
时光真的是倒流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和那个女孩,从卧室的书桌旁来到了无人的大街上,那么随意地走着,那么随意地说着。只不过,谈的不是学习不是理想,而是婆婆妈妈的家事。但心无芥蒂,心存爱意。
两个人走走停停地又过了桥,向文秀家走去。
到了家的拐角处,小武停下了。
走了啊,不晓得哪年才见得到你了?小武小声而伤感。
不会的。我妈年纪大了,我会经常回来的。文秀尽量淡化。
回来了也不找我。小武紧盯着文秀。
文秀深吸一口气,说,要找你的,这个县城,不找你找哪一个?
好了,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和她好好相处,过了好年。文秀说完就转身消失在拐角处。她不忍再回头。
静静地站在灯的黑影处,小武狠狠地吸一口烟,慢慢地离开。
夜,山城之夜,橙色路灯照亮两岸的主街道,两山之间,小河穿过,过江桥连接着江北和江南。散漫地往回走,全然没了先前的兴奋,像被晒蔫了的荒瓜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