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俯下身看看，抽了口冷气：“死了。”她补充说：“老了，冻死了。”究竟垃圾六是老死的还是冻死的，一直是谜，1964年，女人就这样成了寡妇，而下水杨当时就尿裤子了，从此下身就再没能硬起来。
尹学文
抽泣声不断透过门缝飘进尹学文的耳朵，他不耐烦地看看腕表，两个小时了，也就是说从秦丝路在医院里大闹了一番后，她已经持续哭了两个小时，而他也哄了她一个半小时。
她究竟想怎么样，当时的情况那个病人家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难道，秦丝路以为他会和“那样的”女人之间有什么吗？尹学文想起了张美心就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那样的”女人，这是他这样称呼张美心，那是个看上去麻烦缠身的女人，满脸孩子样的无助，但是她让他想起了什么人。
尹学文放弃了继续哄老婆的巨大工程，毅然走出了家门，他对自己说要到病房去看看一个今天刚手术完的病人。
晚上九点，病房大多安静下来了，长廊上空无一人，尹学文走在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走道里，想他自己已经就这么走过了近二十年。
许护士出现得突然，她冲他神秘地招手，他心想都这个点这人还没下班啊。尹学文停顿了一下就走了过去，许护士很亲热地说：“64床的病人托我跟你说说情，看你能不能挤出时间来给他把手术做了。”尹学文哭笑不得，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如此，除了给病人治病大部分时间就被各种各样的关系所纠缠。不论是谁都能找到关系来找他“通融”，面前这个倚老卖老的护士也不例外。
许护士看他漫不经心的，心里暗自着急，赶紧将张美心的红包往尹学文手里塞，尹学文看到那个熟悉的纸包就想起早上的事，想想秦丝路说不定还在家里哭呢，他潦草地对许护士说：“这样吧，回头我看看手术安排，看能不能挤出时间来给64把手术做了。”他停顿了一下，说：“钱你还给她。”
他在花圃里找了一把长椅坐下来休息，累，他在身上下意识地摸着烟。
对面的长椅上一个人说：“尹主任。”
他的眼睛刚适应了黑暗，看到张美心正慌乱地从长椅上爬起来，看情形她是准备在长椅上过夜的姿态。医院里的陪伴如果要睡觉的话是要另外收费的，加张床要二十，躺椅要十块，板凳要五块，有些病人家属为省钱就到花圃的长椅上过夜。
尹学文说：“你丈夫的手术还没做，你没必要陪他过夜，回家休息吧。”
张美心轻轻说：“来回的车费要好几块钱。”
他愣住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天这么热，她却穿着长衣长裤，应该是怕蚊子咬。
张美心看他上下摸烟的动作赶紧讨好说：“我去给你买烟！”说完话她就象鹿一样迅捷地跑开来。
尹学文想着要不自己应该赶紧走开？他看到长椅上放着一个包裹，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想瞧瞧“这样的”女人包裹里放着的会是什么。
包裹里有好几个塑料袋，一个装着毛巾牙膏卫生纸和衣服，一个装着十几个饭团。
饭团是拳头大小的一个，已经又冷又硬了。
尹学文的心感到冰冷，他的心好象变得和这些饭团子一样冰冷。
“尹主任。”张美心怔怔地站在他的面前，看他皱着眉头看着她的包裹。
她恭敬地把手里的烟给他，他想，这包烟该可以让她在舒适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觉吧？病房里有空调，而且也没这么多蚊子。
尹学文没有接她的烟，他对她点点头说：“你跟我来。”
张美心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往病房走，心里孩子样莫名地兴奋。她意识到他对她目前的困境可能有所触动，于是她想她该利用他的同情心让他把手术做了才对，八百，她想起来就心疼。如果能让他因为同情而不收红包做了手术就更好了！
尹学文到病房里要护士给张美心安排一个长椅，长椅就是原先病人侯诊坐的那种，医院重新装修后全部换上了漂亮结实的合成金属靠椅，那些长椅就被暂时堆积在一间废弃不用的房间里。
尹学文指着长椅对张美心说：“你就在病房休息吧，白天就把椅子搬走晚上就在上面睡。”
张美心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口里呐呐地，章一帆刚睡了一觉，他反应快，口里不停说着客气话。尹学文没说话就走了。
章一帆问张美心：“他答应了没？”他的声音满怀希望，张美心不能确定，赶紧跟了出去，随在大步流星的尹学文身后，很小心地问：“您能抽时间给他把手术做了吗？”
尹学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尽量吧。”他留下一个概念不清晰的答案就不见了。
这个模糊的答案像一个悬念让张美心整晚难以入睡，第二天许护士得知张美心得到了一张长椅的原委，她和其他人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猜测其中的原因。
张美心的红包还在许护士手上，这笔钱她已经视作了自己的私有财产中的一部分了。但依她个人的经验来看，张美心大概是不会将送红包的事对尹学文说的，她虽然看来是个没主见没见过世面的人，总不会莽撞到问别人：你收到我的钱了吗？这样想让她觉得安心多了。
食堂邹
食堂邹每天回家前都要带上一两只馒头，家里小子和丫头都指着这个当零嘴，一想到他们欢呼雀跃的样子她就笑得好象一波水花。
她在路上看到垃圾陶挑着一担泔水一颠一颠地在往家走。
垃圾陶比食堂邹小几岁，但衣裳总穿得花里胡哨，这使邻居更加讨厌她。而垃圾陶也不是个讨人喜的人，食堂邹去年专门托人拖了半车旧砖头准备把自家倒塌的院墙加固，早上一起来，垃圾陶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把砖头弄走了大半，拖到自己家连夜盖了一个小偏厦，要换别人早和她干上一架了。
食堂邹看到垃圾陶只当没看见，垃圾陶也当没看到她，两人各走各的。
忽然前面路上跑来了两个人，他们跑得象风一样，趿拉的鞋子卷起了一股股烟般的灰尘。领头的女人笔直冲到了垃圾陶面前，双手抓住她的脖子，把她连人带泔水桶掀翻，其中一个桶连滚带跳地跑到了路的那头。女人后面跟着的那个男人看着这一幕，没吭气。
食堂邹认出领头的女人是杀猪的下水杨家女人，下水杨身量不高，但他的女人却高大魁伟，她的双手掐得垃圾陶白眼直翻，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就是她的男人下水杨。
食堂邹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她对下水杨嚷嚷：“你还不扯扯，会出人命的！”她的叫声在宽阔的路上一下子就飘得没影了，忽然，一个小小的人影不知打哪里冒出来，那是个黑小子，那个喜欢在奔跑的火车上跳来跳去，在煤堆里打滚的脏小子。他跑了过去，手里攥了半拉石头，石头迅速而且有力地砸到下水杨家女人的头上，血立即就象一匹崭新的稠布一样滑落下来。下水杨尖叫了一声，上来抓住黑小子就往外一扔，黑小子立刻跌得起不来了，垃圾陶涨红着脸对黑小子声嘶力竭地喊：“小望八！还不快跑，等人收你的下水呀！”黑小子如梦初醒地爬起来就逃，下水杨抡着挑泔水的扁担紧跟在后，穷追不舍。
下水杨眼看就要追上黑小子了，那囫囵小子忽然就不见了，下水杨提着扁担杀气腾腾地在路边翻着找着，他正弯腰到一个废弃的垃圾桶底下看，身后传来一声脆脆的笑，他回过头，食堂邹的女儿三丫头捂着嘴对他直乐，她往前一指：“刚才往那边去了，就从你眼皮底下。”下水杨一听毫不犹豫追了过去。
黑小子从垃圾桶底下钻了出来，呲着白牙冲三丫头乐，三丫头还捂着嘴巴笑：“你看你脏的，快去洗洗吧。”
尹学文
尹学文又仔细看了一遍自己的手术安排，明天早上在两个手术之间有大约半个小时的空隙，这样的空隙完成64床的手术有些仓促，如果预期的准备工作到位，应该还有可能。他吩咐一直热情跟随在他身边的许护士去把64床的病历和检查单拿来他看看。但是黄主任到来的比病历快，他丢了一支烟给尹学文：“64床还是我来吧。”
他这样说的时候神态好象对他手下的实习生。他和尹学文在大学里是同班同学，当年他的各科成绩都比尹学文优异，那时候的尹学文兼着两个家教和学校小卖部的一个零工，功课只能算中游。学校里的优异成绩是黄主任此后看一切问题的基石，尹学文一直不入他的眼。
至于病人喜欢尹学文，那是尹学文蛮“舍得做”，给病人亲自导尿哇、给病人用手指掏大便啊。这一套其实蛮收买人心的。
尹学文眼皮没抬，笑了笑，点上了烟：“我来吧，老黄。”他语气淡淡的，但这样的语气就表示他已经决定了，而且不容质疑。
老黄将手中的病历本“啪”重重摔到诊断桌上，他掉头就走了出去，办公室的门被他很响地拍上，门后的挂历“哗啦”一声掉到地上。
许护士赶紧进来将挂历还原，她偷瞧了一下尹学文的脸色，问他：“怎么回事？”
尹学文没有说话，头疼，最近一直如此，只要他疲惫和烦躁的时候眉心处就会疼得厉害。这种痛瞬间曼延到整个眼睛，然后整个脸都淹没到了痛楚里。
他清楚老黄现在处境不佳，科室里分来的新大学生，按规矩平均每个医生要带几个，但是没有人愿意到老黄手下。他们找门路也好和领导说情也好，怎么也要设法换到尹学文的门下。这种状况一开始出现的时候老黄还无所谓，他是个不受约束的人，对带学生没兴趣。但一晃就过去了三四年，几乎所以手术都点尹学文来做，老黄就等于被挂起来了，这样时间一长甚至连护工都瞧不起黄主任，老黄吩咐谁做点什么事到了无人搭理的地步，老黄就觉得不是个味了。黄主任听说64床的手术尹学文不做的时候就打电话来表示自己有兴趣，尹学文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毕竟是同学，一个科室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老黄为了准备这台手术难得地开始翻业务书，正积极做着准备工作。其他的医生看他翻业务书就笑话他，他不在乎，他正想让他们看看他老黄不比尹学文差！现在尹学文又决定过问64床，老黄急了，决定亲自来要病人，尹学文回绝了他，黄主任觉得自己被人耍了。
一小时后，桌上的电话响了，院党委书记打电话来询问64床的情况。
不用说，老黄去告状了，到了这份上俩人的关系就算闹僵了。
党委书记说：“……现在医院上下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你们外科为了争病人桌子都拍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科室的，你和黄主任说起来，是同学吧？事情搞这么僵对谁都没好处，要注意医院的形象……”
尹学文一向不擅长和领导打交道，对于这件事他觉得无从说起。而领导电话里的意思表面是问他事情的缘故，其实就是变相对他进行质问。领导对他有想法也是有原因的，一次春节院里搞高知联谊会，正值各种拜年的高峰期，院领导晚到了五分钟，领导讲话完要知识分子发言，尹学文就抢过了话筒说：“刚才领导说得很好，要关心知识分子，重视和爱护知识分子，连开会你们都不能按自己规定的时间准时到会，还谈什么关心、爱护、重视？我们上班迟到是要扣钱的，请问你们今天的迟到扣不扣钱呢？”当时几个领导的脸色都沉了下来，会场马上安静得不得了，不知道哪个多事的开始鼓掌，尹学文又拿起话筒说：“你们有时间可以坐下来慢慢聊着，我还有三个手术，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了！”
事后党委书记同他认真交换过意见，尹学文却不说话了，党委书记觉得这人“个色”。大体有点本事的人都很傲气，尹学文就是这种人的典型。但病人对他的名气很信真，他好象也挺喜欢被人捧着的感觉，所有手术只要有时间来者不拒，有人开玩笑说外科已经成了“尹学文专科”。院里曾经为鼓励医生竞争出台过一个政策，手术医生提取整个手术费用的百分之八十，但一算帐他们吓了一跳，如果这样计算的话尹学文已经提前进小康了，到时候矛盾必然激化，后果不堪设想。因此这个政策刚一出台就被悄无声息地扼杀了。
尹学文对于这些事情自然有他通晓的渠道，所以他对接到这样质问口气的电话的唯一反应是“咣”挂了电话。
不做解释，是他的一种奇怪方式，但电话那边党委书记的脸色可想而知。
尹学文走出诊断室到各病床查看，他就象一个酷爱庄稼的老农民，细心地侍弄着他的自留地。他特地到64床去交代了明天手术的准备工作和注意情况，他在病房里没看到张美心，他走出来的时候听到张美心在走道的插卡电话上说话，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很大，尹学文听到她说：“……怎么能说我是脱岗啊？这怎么说得过去呢？我是为了照顾孩子爸爸……是、是没经过领导……我是不对，可是……哎呀不能这样，现在我正难着呀，工作没了怎么办？”她的声音忽然嘎然而止，大概对方挂机了。
尹学文在她身后稍停了一下，他看见张美心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她大概在哭？张美心突然转过身，两人措不及防地面对着面。但尹学文没有看到她流眼泪，心里很感诧异。
尹学文吃了晚饭后到花圃里走了一下，他远远就看见张美心坐在花圃里的长椅里，张美心只要坐下来手里总是在飞快地编织着什么的。她看到他，立刻站起身来。张美心发现这两天尹学文都逗留在医院没有回家，她猜测还是那次她与尹学文拉扯的时候被尹学文太太遇到的缘故。
她其实只猜中了一半，秦丝路其实并没有真的以为自己的丈夫会和“这样一个”女人发生什么，她不过是借机闹上一闹，给平淡的生活加点辣椒和胡椒粉。作为一个被时代淘汰的芭蕾舞群舞演员，她目前已经沦落到在一个小办事处里接接电话，跑跑支票的杂务，而且就是这样的杂务也开始受到另外更年轻貌美的女子威胁。她的生活一度从舞台的中心跌落到白天在文化室和退休爹爹婆婆打五厘的麻将，晚上就看漫长的韩剧午夜场打发时间。
她尝试过在平淡的生活里找点调料，比如因为尹学文的工资没有全额上交，比如尹学文在她生日那天回家晚了三个钟头。
她的不可理喻不过是她在生活旋涡里的挣扎而已。
但尹学文并不了解妻子的一片苦心。
他在张美心身边坐了下来，他坐下来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如果要找个理由的话，就是他累了。他觉得看着她编织，让他觉得内心有种深海般的宁静。
她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忽阴忽晴，她想问他明天手术的事，但不知从何问起，怕他会误会自己的话，以为自己不信任他。哎！真是难，她恨自己嘴巴笨，想找话题的时候总是找不到！她想知道那八百的红包够不够，但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要是嫌不够难倒她现在的状况还有能力再补上吗？
他们各自坐着，各自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他们没有看到过往人的目光，其中就有许护士的复杂目光扫描。
三丫头
“三丫头，洗脚水不倒你留着明天洗脸啊！”食堂邹呵斥着女儿。
三丫头哭丧着脸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咕噜着：“哥哥怎么不能倒哇！”她不敢大声，如果妈听见是要挨掐的，妈愤怒的时候就喜欢掐她，掐她比打还疼。
三丫头把洗脚水倒到外面的水沟里头，她看到矮墙上居然坐着成材，她的邻居。
成材比她大三岁，和她二哥一个班，哥说在他们班上谁都可以欺负成材，成材从不和人说话，只喜欢找人打架，但他只要一打架准被老师罚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