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四爷像一条蛇一样游淌在城市的夜色中，他口中吐出的那条舌头上奔涌着毒液，任何一个沾上他的人他都想把那个人毒死。他心里只有一个欲念——我活不了大家也活不了，一起死绝了事。可惜，从省城回来这么久他舌头上的毒液从来没有毒着别人而是把他自己毒得东倒西歪的，他觉得他和他的女崽都没有希望了，他和女崽就像爬在枯叶上的两条虫子只有等死的份了，他觉得他再也没有力量与这个世界抗衡了，于是他决定消灭自己。
从省城回来他一直与那个捡垃圾的女人在一起，他觉得他与她是同路人，她为了找崽他为了救女，是命运把他们拴在了一起，当秋风渐凉的时候他请她到他的家里过夜，并告诉她他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但她拒绝了，她说我们虽然没怎么样，但我们同住一间屋别人会怎么说？再说我万一找到我的崽了，我崽晓得我和你住在一起他会怎么看他的娘？见她这么说，刘四爷就不好再坚持什么，只好随她睡在楼梯口的过道里，他为她搂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说，大妹子，天冷了，这床被子给你保保暖。那女人便千恩万谢了，有时煮了什么好吃的总给刘四爷留一口，刘四爷便觉得她是个好女人，可好女人怎么就没有个好命呢？
正当刘四爷与那个女人相互温暖着的时候，女崽的班主任又打电话来说他的女崽又去夜总会坐台去了。刘四爷的心一下子就慌乱乱的了，他给班主任回电话说，求你一定把她拉回来，她要的钱我过些天就给她汇去。他嘴上是这样说着，可女崽要的是几十万啊，他拿什么汇啊？他现在是要钱没有只有烂命一条。
于是，刘四爷整天在街上游淌，他像一条蛇一样穿行于丹山的大街小巷，希望能够寻到一个什么机会，但机会总像天上飞着的鸟一样他看得到却捉不到，有一天，他甚至在农业银行的营业部里盯着摆在营业员柜台上的那一摞摞红红的百元大钞，眼睛里放出绿色的光来，吓得那个营业员尖叫起来，刘四爷赶快退了出去，他害怕那些保安找他的麻烦，而且他也不想因为到营业部看钱而被那些保安问来问去的。其实他也只想看看而已，那些钱同样是天上飞着的鸟他看得到却摸不到。
一条蛇在街上游来窜去总不是个办法呀。
夜晚回到龙塘里，大家都睡了，只有那个捡垃圾的女人还坐在楼梯口等着他。这是一个阴郁的夜晚，那个女人坐在他的身旁，说着一些他们之间早已说过的话，但刘四爷的心绪不在那些话里，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钱字，或者离钱稍微远一点的那就是找个女人发泄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女人有过那种事了，他真的需要解脱一下，也许和女人尽情地做过之后他就可以真正地找出一条可以赚到钱的路子了。于是，他看了女人一会，便想去亲她，在刘四爷产生亲她一下这个念头之前，他也曾经不经意地拥抱过她，所以刘四爷想省去拥抱那个动作了。刘四爷当时并不知道这个亲她一下的念头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心里是那么想的便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本来是坐在女人对面的，这时候他将自己的位置挪了过去到了女人的身边，他坐定后先将手围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没有动，只注视着阴郁的夜色，然后刘四爷用围着她肩膀的手扶过她的脸颊让她和自己脸对着脸，女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惶与困惑的表情，但她立即以坚决的态度挣脱了刘四爷的手，并且要站起来离去。但刘四爷抓住了她，他想他现在反正是烂命一条了，连个女人也搞不定，那他活着可就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女人的反抗令刘四爷火了，一不做二不休他一下子就抱住了女人，这使女人感到了面临极大的威胁，她奋力挣扎着，而刘四爷此时更像一个亡命之徒什么也不顾了，他把女人按倒在地就要脱他的裤子，那女人一巴掌打在刘四爷的脸上，然后那女人冲到院子里站在越来越阴郁的夜色中。刘四爷僵在那里，他不知道他的下一步该怎么做，于是他开口骂了起来，他骂女人是个贱货烂货是个千人骑万人踩的东西，院子里那些窗户里的灯全亮了，那阴郁的夜色在灯影下更加凄凉。刘四爷好久没有这么骂人了，他仿佛又回到他二十多岁时和老婆骂架的气势中，窗子里那些探出去的头在刘四爷的叫骂声中缩了回去，那些灯光也一下子萎缩了，他们的面前又沉入到阴郁的漆黑中。那个女人站在院子里任他骂着，直到刘四爷骂累了坐在地上喘粗气的时候，女人才走了过去坐到他的身旁说：“你怎么欺负我这样一个苦命人啊？”刘四爷的火又被女人点了起来，他吼道：“我现在这个鸟样子我不欺负你我还能欺负谁？”吼完他径直上楼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四爷就起来了，他的胸前背了一块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出售身上任何器官”。刘四爷来到十字街，往那水泥地上一坐并且像卖小菜的那些摊贩一样大声地叫卖起来：“快来看快来买，快来看快来买，眼角膜一只十万块，肾一只四十万，肝半边二十万……快来看快来买……”大清早在丹山见到这样的场面那些行人先是楞怔了一下，然后才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站在刘四爷的旁边看热闹。也有一些人问刘四爷为什么要卖身上的器官？刘四爷笑着说，傻瓜哎，我现在只有身上这些器官还值几个鸟钱了啊！答完又继续叫卖起来。
正在街上散步的胡二爷听了那些叫卖声总觉得像一个熟人的声音，于是也挤了进来，一看是刘四爷背着块牌子在卖身上的器官，忙喊道：“刘四弟，你昨晚上在院子里吵了一夜，你今天又在这里吵死哦。快跟我回去，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女崽在省城坐台，刘四爷一直不敢跟龙塘里的邻居们说，因为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今天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刘四爷也就打算豁出去了。于是他对胡二爷说：“二哥，我的事你莫管，你先去散步先，回头我再跟你说。”
“四弟哎，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讲出来，也许大家帮衬一下就过去了，何必做出这么过激的事？我们虽然说下岗了，但我们也要活得像个人样子啊？”胡二爷的话说得语重心长。
那些围观的人听了胡二爷的话也都讲胡二爷说得对，并且说只要刘四爷说出个道道来，他们也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帮他。刘四爷见众人都这样说，反正也打算豁出去了便把自己从林业局改制下岗，送女崽到省城读书，女崽想有更进一步的发展需要一大笔的钱，而他一个拿着几百块钱的人哪里拿得出那一大笔的钱，女崽在省城没有办法想跑到夜总会里去坐台，他不想女崽去挣那么肮脏的钱，所以……众人听了一下子都沉默了，有几个人丢了些钱默默地离去了。胡二爷没有丢钱，因为刘四爷要的钱可不是王十五两口子吵架需要的那几个钱，胡二爷默默地退出了，来到僻静处他拿出手机不停地打着电话。
没过多久，龙塘里的那帮下岗者王十五何桂香赵清柱江炳献唐涛等等和没有住在龙塘里的一些下岗者都来到了十字街刘四爷叫卖器官的地方并团团围坐在刘四爷的身旁，刘四爷先是有些惊诧，后来那眼里的泪就流出来了，胡二爷坐在他的身旁说：“哭什么鸟？”刘四爷便住了泪，大声地叫卖起来。
十字街一下子出现了这么一个场景，围了那么多的人，交通一下子就堵塞了，堵塞了交通便就惊动了警察，警察一看全是一帮下岗职工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便报告了县里，县里的几个领导立即来到十字街看了一下，知道那些下岗职工没有闹事便继续回到单位上班，只是苦了那些警察在十字街忙得汗流浃背的。
苏美玉是中午从市里开会回来才知道这件事的，听了汇报她一下就火了，她指着一个副县长的鼻子骂道：“你们这些猪啊！现在正在搞和谐社会，丹山的市面上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说明我们是一些不称职的领导。赶快让公安部门出动，把那些人驱散，不要破坏我们丹山安定团结和谐共建的美好形象。”那个副县长听了又问：“万一发生冲突怎么办？”
“发生冲突就把那些人以扰乱社会治安罪全部抓起来。”苏美玉最后命令道。
那位副县长得了令，便率领一帮人和公安干警来到了十字街，副县长让警察疏散了那些围观的人群，然后来到刘四爷他们身边说：“大家都散了吧，我知道大家的难处，但有些问题要慢慢才能解决，希望大家也能理解县里的难处。”刘四爷见那位副县长那么说笑了：“领导哎，有哪条规定说不能在街上卖东西的，我们可没有违法。”
“是的是的。”副县长陪着笑脸，“但在街上叫卖器官总是不好的，还是请大家散了吧，不然我只有动用公安干警把大家抓回家了。”
听说要抓人，王十五站起来吼道：“你抓啊？你抓啊？我们倒想进牢里坐个十把二十年，在里面吃安然饭也比现在东讨西要的强。”
众人也一齐哄了起来。
副县长见犯了众怒忙说：“我也不是一定要抓大家，只要你们散了就没事了，请你们理解政府的难处。”
胡二爷这时站了起来：“领导，你说这话可就不凭良心了，我们什么时候不理解政府的难处了？你们当年说政府有难处叫我们下岗我们屁没有放就下了岗，现在我们有难处我们也没有找你们政府闹，而是坐在街上卖自己身上的器官来解决我们的难处，我们这些人跟着政府干了差不多大半辈子了，虽然后来我们下了岗，但听政府的话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胡二爷说着喝了一口矿泉水后又说：“领导，你先回去忙你的去吧，只要有人买了我们的器官我们自然就散了。”胡二爷说完招呼众人坐下，刘四爷又大声叫卖起来，旁边看热闹的人见那位副县长理屈词穷不禁大声为胡二爷喝起彩来，十字街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了。
那位副县长终于忍不住气了，今天他本来就被苏美玉骂得一肚子的火，为了不激化矛盾他忍住气与这帮人做了半天的工作，现在他一个堂堂的副县长竟被一个下岗职工说得哑口无言面子上怎么说得过去？以后叫他在丹山还怎么混？何况他手上有苏美玉的尚方宝剑便有些有恃无恐了，只见他涨红了脸对身边的公安人员说：“把他们全部抓起来。”公安干警领了令便上前抓人，胡二爷带头让他们抓了却让刘四爷快跑，刘四爷不理解胡二爷是什么意思但他的脚快硬是从公安干警的缝隙里突了出去。
秋雨一阵紧似一阵，刘四爷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去，他甚至不敢回龙塘里的那个家，他怕那些公安到他家里来抓他。他有些恨自己，在大街上卖什么狗屁器官？他也有些怪胡二爷，把声势搞那么大做什么？现在那帮难兄难弟全被关进了看守所，而自己也像一只丧家之犬一样在丹山的大街小巷里四处逃窜。
“刘四爷，刘四爷……”
刘四爷正在奔逃之中，突然听到有人喊他，他停下脚步一看，竟是那个捡垃圾的女人背着个编织袋站在一条窄巷里喊他，他立即奔了过去，那女人也不说话拉着他就走，然后竟把他带烈士陵园后的一间小屋里。
“先在这里躲一躲。”女人说。“这是我这两天捡垃圾时刚发现的，是个没人管的小屋。”
“刚才你都看到了？”刘四爷喘着粗气问。
女人点了点头，从编织袋里拿出两个馒头递到刘四爷的手里说：“吃吧。”刘四爷接过馒头便狼吞虎咽起来。
“往后怎么办？”女人问。
“不知道。”刘四爷把一口馒头咽进了喉咙里。
“那你要想办法救人啊，你就任那些帮你的人都坐在牢里头？”女人有些生气了。
刘四爷这才明白过来胡二爷为什么要他逃出来，留着一个人在外面就能够采取营救行动。而要将他们营救出来，靠刘他刘四爷那四两菜是绝对不行的，靠方庆东，那个傻东西一天只晓得在那些格子里爬呀爬的，能搞出什么时候玩意儿，现在，能救他们这一帮人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于小小，你别看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可她在丹山的能耐大得很，只要她想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想到这个办法，刘四爷的脸上笑了起来，他甚至从小屋里走出来站在那块巨大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那些烈士的名字，他不禁嘟哝了一句说：“你们这些人躺在这里无声无息的，我们的日子都这么难过，你们也起来讲句话了嘛！”
天黑下来的时候，女人把一件不知从哪个垃圾桶里捡来的破雨衣穿在刘四爷的身上，刘四爷便像只猫一样来到丹山花园的门口等于小小。
于小小立即把刘四爷让进屋里，听了刘四爷的诉说之后，于小小笑了，她要刘四爷放一百个心，这事就交给她，她一定让他的那帮难兄难弟明天就能回家。听了于小小的话，压在刘四爷心中的那块石头落了地，正想告辞出门，却突然对于小小说：“小小，我……我有句话想说又不敢说，不说又不行。”
“四爷，你是想到我这里借点钱吧？说，要多少？”
“不不不，小小，你误会我了，我借了你的钱这一辈子可就还不起了，我想……我想到你的矿山打工，你是知道的，女崽要读书，公益性岗位那几百块钱打汤喝都少了。”
“四爷，你是不是早就想到我的矿山打工了？”于小小问。
“是啊是啊……可我不敢跟你说。”刘四爷讪着脸说。
“四爷，当年你和我爸是那么好的朋友，有什么话你还不能跟你的侄女说？放心，四爷，明天你就可以去上工，我给你最高的工资。”
“这是真的么？”刘四爷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那最高的工资是多少？”
“每月三千块。”
刘四爷的一听竟在屋里跳了起来，差点要给于小小下跪了，他兴高采烈地走出了于小小的家门。临别时于小小拉着刘四爷的手说：“四爷，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只要小小办得到的小小一定帮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