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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马吕斯(23)

“你们哪里知道,”父亲说,“在这鬼窝窝里,冻得像狗一样。假使那人不来!啊!我是明白了!他成心叫我们等着!他心里会这样想:‘好吧!就让他们等等我!这是他们分内之事!’啊!这些家伙,我是恨透了,把他们一个个都掐死,才解我的心头之恨!这些个阔佬,自以为是慈善家,满口蜜糖,望弥撒,信什么鬼神甫,听什么瓜皮帽儿的布道,到头来还不是耍嘴皮子。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来羞辱我们,嘴上却说得好听,是来送衣服给我们!可全是些不值四个苏的破烂儿,还有什么面包!我要的可不是这些!你们这些混蛋!我要的是钱!什么?要钱?甭想!哼!他们会说我们拿去喝酒,骂我们是醉鬼,是懒汉!那问问他们自己是什么东西?他们以前是干什么的?做贼的!不做贼,哪来的这么多钱?啊!这个社会,应当像台布一样,提起四只角,把它整个儿抛到空中,一齐玩儿完!那是一样,那至少谁也不会再有什么,那才合算!……他到底怎么回事?来不来,那个耍嘴皮子的慈善先生?是不是弄错了地址?我敢打赌这个老畜生就在这时,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听见敲门声,那男人一个箭步蹿到门口,打开门,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深深敬礼,脸上堆起倾心崇拜的笑容,嘴里道:

“请,先生!请!请赏光,请进!久仰您的大名,恩人!快请进,还有这位标致的小姐,请。

一个年老的男子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出现在那穷的窟门口。

马吕斯站在那里没有动,此时此刻,他的感受用语言是无法形容的。

啊,是她!

大凡恋爱过的人都清楚,这个简单的“她”字包含了怎样光彩照人的涵义啊!

确实是她。马吕斯的眼睛霎时蒙上一种明亮的水汽,这使他几乎无法把她看清楚。啊!那正是久别了的意中人,正是那颗照耀过他六个月的星!是那双他熟悉的眼睛,是那个他熟悉的额头,是那个他熟悉的嘴巴,是那个隐去之后给他带来漫漫长夜的美丽的面容!巳经破灭的幻象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竟重新出现在这黑暗中,竟重新出现在这破烂人家,竟重新出现在这不像样子的、丑陋不堪的环境之中!

马吕斯在浑身发抖。怎么!竟会是她!他心跳得是那样的厉害,以致使他的眼睛望不真切了。他觉得自己要大声哭出来了。怎么!东寻西觅那么久,竟在此地又见到了她!仿佛,丧失的灵魂又归来了。

她仍旧是原来那副模样,只是略显苍白了一些,但脸庞仍然那么秀雅,她头上戴了顶紫绒帽,优美的身躯披了件黑色的斗篷,脚上穿着一双缎靴,长裙袍下,那双纤巧的小脚隐约可见。她还是像从前那样,由白先生陪伴着。

她向屋子中央移动了几步,将一个大的包裹放在了桌子上。

这时,容德雷特大姑娘巳经躲到了房门后,正用一种沉郁的神情打量着那顶绒帽、那件缎斗篷,打量着那张幸福、迷人的脸。

九容德雷特几乎要哭了

这个穷窟阴暗异常,刚从外面进来的人,会觉得进人了地窖。因此,刚刚进来的那两个客人不可能真切地看清周围的情况,但他们却被久居穷窟、早巳习惯了微弱光线的人看得一清二楚。白先生慈祥而抑郁地微笑着走近家长容德雷特,指着包裹说:

“先生,这里面是几件家常穿的衣服。它们是新的。另外还有几双袜子,几条毛毯。请您收下。”

“啊,您太仁慈了,恩人,天使般仁慈。”容德雷特一面说着,一面深深一躬,身子差不多弯到了地面。随后,他趁那两个客人注视室内惨状的机会,弯下腰去贴近大女儿的耳朵,匆匆忙忙地低声说:

“不会错吧?我说什么来着?破衣烂衫!钱是不给的!他们全都一个样!还有,我写给这老傻瓜的信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法邦杜。”女儿回答。

“不错,戏剧艺术家。”

算是容德雷特碰上了好运,因为这时白先生转身过来正想和他谈话,但似乎忘记了他的姓名。

“看来您的情况确实够苦的,先生……”

“法邦杜。”容德雷特连忙回答。

“噢,法邦杜先生,对,我记起来了。”

“戏剧艺术家,先生,并且还小有成就。”

事情发展到这里,容德雷特显然判断抓住这“慈善家”的时机巳到。于是,他大声说了下面的话,那嗓音兼有市集上卖艺人的虚荣劲儿和路旁乞丐的那种谦恭劲儿:“塔尔马是我的恩师,先生!我是塔尔马的门生!从前,我交过好运。唉!可现在,倒了血霉。您看到了,我的恩人,我没有面包,没有火。我的两个可怜的闺女冷得死去活来!惟一的一张椅子也透了风!一块玻璃碎掉了!再加上这坏天气!内人又卧床不起,害着病!”

“可邻的妇人!”白先生应了一句。

“还有个受伤的孩子!”容德雷特补了一句。

那孩子,由于只顾细心观察那位小姐,早巳忘记了啼哭。

“哭呀!叫呀!”容德雷特悄悄对她说。

说着,他把她那只受了伤的手掐了一下。

所有这些动作,完全是用魔术师那样的技巧完成的。

小姑娘果然高声叫了起来。

这时,马吕斯心中暗自称为“他的玉絮儿”的那个年轻姑娘,赶忙走向那叫疼的孩子:

“多可怜!”她说。

“您瞧,我漂亮的小姐,”容德雷特紧接着说,“她这手腕在淌血!为了每天挣六个苏,不得不拼命在机器下干活,不想,意外发生了一这手臂也许保不住,非锯掉不成呢!”

“是吗?”那位老先生吃惊地说。

那小姑娘信以为真,伤心地哭了起来。

“很可能,我的恩人!”那父亲回答。

在这以前,容德雷特早巳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留意观察这“慈善家”了。他一边说着,一面在仔细地端详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旧事。趁那两个新来客人凑近那小姑娘、对她的伤情亲切地问长问短的那一会儿,容德雷特走近躺在床上的那个丧气、痴呆的女人,以极低的声音急促地对她说:

“留心观察那老头儿!”

随即,他又转向白先生,继续诉他的苦:

“您看到了,先生,这么冷的天,我身上只有件衬衫,它还是内人的一件衣服,并且它也破得不能再破了。因为没有衣服,我只好呆在家里,要是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呢,那我就可以去拜访马尔斯小姐一我们交往很深哪,先生!她一直住在圣母院塔街,先生,我想是这样。我们曾在外省同台演出过,我分享过她的荣誉。本来我想色里曼纳淤会来帮助我,先生!我以为艾耳密尔定会出来救济维利萨里的!结果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家里不再有一个苏!内人害了病,卧床不起,可没有一个苏!小女受了重伤,危在旦夕,可没有一个苏!内人常犯气闷症,这是年龄的关系,也许有神经系统问题,没人帮助怕是不行。小女儿也是如此。可是,医生如何看?药生。

如何取?没钱。我愿意给一个大钱磕头,先生!您瞧瞧,艺术还值几个苏!并且,您知道吗,我的这位标致小姐,还有您,我的慷慨的保护人,知道吗,您二位德高和仁慈,礼拜堂也因二位到达有了光辉。您二位天天去那礼拜堂,我这可怜的女儿也天天奔到那里,去那里祷告,她每次都看见恩人们……我是在对上帝的虔诚中培养我这两个女儿的,先生。我可不愿她们学我,去演什么戏。啊!丫头们!她们敢胡来!我绝对不轻饶,我!我在不断地向她们灌输荣誉、道德、贞操—这你向她们一问便知。她们应该走正路。她们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她们可不是那种以无家可归开场、以人可为夫收场的可怜虫!社会上的确有这样人,她们从一些没有管教的姑娘变成大众的太太。谢天谢地,法邦杜家有幸不会出现这种丑事!我要把她们教育成贞洁的人,她们应当诚实,还应当文雅,并且应当信仰天主!信仰这神圣的!……可是,先生,尊贵的先生,您可晓得明天将发生什么事吗?明天,即2月4日,对我来说是个催命的日子,是我的房东给我的期限的最末一天,假如今天晚上我再不能把房租付给她,那么,我们全家就会被赶到大街上去,当然包括我那发高烧的妻子、受了伤的孩子,还有我,我的大女儿,我们一家将在风天雪夜瑟瑟发抖,没有栖身之地。我欠了四个季度的房租,四个季度,整整一年!就是说,60法郎。”

容德雷特在骗人:四个季度的房租不是60法郎,而是40法郎。另外,他欠的也不是四个季度的房租,头两个季度的房租,马吕斯在六个月以前便给他钱,付清了。

白先生从衣袋里掏出5个法郎,把它放在桌上。

容德雷特抓了个空,对着他大女儿的耳朵发出抱怨声:

“坏种!5个法郎顶屁用?赔我的椅子和玻璃都不够!我需要的是更多的钱!”

这时,白先生脱下了套在他那身蓝色骑马服上的一件棕色大衣,把它放在椅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我身上只有这5个法郎。这样吧:我把女儿送回家,晚上再来一趟。您不是等着钱用吗?”

容德雷特听罢脸上立即出现了一种异样的表情。他急速地回答说:

“那是真的,尊贵的先生。房东将在8点钟前来讨债。”

“我6点钟来,把那60法郎带给您。”

“您是实实在在的救命恩人!”容德雷特疯了似的喊着。

他又低声对他老婆说:

“注意看他!”

白先生挽起那年轻漂亮的姑娘的胳臂,转向门口,回头说:

“晚上见,朋友们。”

野6点吗?”容德雷特问了一句。

野6点。”

这时,容德雷特大姑娘注意到了留在椅背上的外套。

“先生,”她说,“您忘了大衣。”

容德雷特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同时又莫名其妙地耸了一下肩头。

白先生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说:

“不是忘了,是留下的。”

“哦,我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崇高的恩主,我真的泪如雨下了!请务必不要嫌弃,允许我来引路,送您一直到车上,好吗?”

“假使您一定要这样,”白先生接着说,“那就需穿上那外套。外面很冷。”

容德雷特用不着别人请两次,他连忙套上了那件棕色大衣。

容德雷特走在前面,白先生父女俩跟着出门了。

十马车公价:每小时两个法郎

那里面发生的一切马吕斯都看在了眼里,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年轻姑娘。可以这样说,从她迈进屋子的那一刻起,马吕斯觉得自己不再存在了。她在那破屋子的这段时间,他的感官和知觉全部停止了工作,而使他的整个灵魂专注于一点一他仰慕着,仰慕的不是那个姑娘,而是那有缎质斗篷和丝绒帽的光团。即使天狼星进了这屋子,他也会觉得不如她这样光彩夺目。

他看着那姑娘解开包裹,展示出衣服和毛毯,看着她和蔼地问那母亲的病情,不胜怜悯地问那小妹的伤势。他窥察着,没有漏过她的每一个动作,他窃听着,没有漏掉她的每一个话音。他巳经熟悉她的眼睛,熟悉她的额头,熟悉她的容貌,熟悉她的身材,熟悉她走路的姿态,但他还不熟悉她说话的声音。一次,在卢森堡公园里,他仿佛捕捉到了她所说的几个字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把它听真切。他宁肯少活十年也要听她的声音,让自己的灵魂保留下一点这样的仙乐。可惜的是,这仙乐被容德雷特那讨厌的怪叫,那张喋喋不休的乌鸦嘴掩盖掉了。这使欣喜若狂的马吕斯产生了无比的愤怒。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他不能想象的是,那个天女似的人儿竟会出现在这丑恶魔窟如此肮脏的生灵之中。一只蜂鸟竟然出现在癞蛤蟆窝里。

她走出去的时候,他惟一的想法是紧紧追上去,找到她的住处。在这样的一种巧遇之后他是绝对不能再把她丢了。他从斗柜上跳下来,拿起帽子。当他的手抓住门闩正要出去时,另一考虑又使他停了下来。过道长,楼梯陡,容德雷特话多,白先生一准儿还没有上车,万一在过道上或者在楼梯上碰到了他,或者在门口让他回头发现自己,让白先生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白先生肯定会感到诧异,会设法避开他,这岂不糟糕?怎么办?要不要等一等?但一等车子可能开走了。马吕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考虑再三,最终他决计冒一次险一他出了屋子。

过道里巳不见人影,他冲到楼梯口,那里也没有人。他急忙下楼,赶到了大路上。这时,他看到,一辆马车转人小银行家街,向巴黎城区驶去了。

马吕斯追了过去。到了大路转弯处,他又看见了那辆马车。那马车正在穆夫达街上快速行进。马车越走越远,两只脚是追不上的。一直追下去也不妥,那会被车子里的人发现。正在这时,机会来了,一辆空的出租马车朝这边驶来。如果乘这辆车追过去,便没有什么危险了。

马吕斯做了个手势,让那车夫停下来,对车夫喊:

“照钟点付费!”

马吕斯当时没有系领带,身上穿的那件旧工作服巳经掉了几个纽扣,衬衫胸前打褶的部位破了一个洞。

车夫停下后,挤了一下眼睛,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搓着向马吕斯示意。

“什么意思?”马吕斯问。

“预先付费。”那车夫说。

马吕斯这才想到自己身上才有16个苏。

“需要多少?”他问。

“40个苏。”

“回头付您。”

那车夫再也没有理他,吹起叶拉·巴利斯》小曲,对着那马狠狠地抽了一鞭。

马吕斯只得傻傻地望着那马车离去。由于缺少24个苏,他丧失了自己的欢乐、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爱!他又陷人黑暗之中了!他巳经看到了她,可现在他又成了瞎子!他十分苦恼地想起,应当说他深深悔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早上把那5法郎送给那个穷丫头。那5法郎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那样会获得新生,脱离苦境,摆脱孤独、忧郁和单相思的苦恼。他那命运的黑线曾经结在他眼前飘了一下的美物上,可那线断了,又一次断了。他垂头丧气,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不知道白先生傍晚还要回来,因为那里面的谈话他没有听到一当时,他心思全部在“玉絮儿”身上。

正要上楼时,他忽然看见了容德雷特。容德雷特身上裹着“慈善家”的大衣,正在大路的另一边,即哥白兰便门街的那堵人迹罕至的墙下,与一个人谈着话。那人面目可疑,语言暧昧,神气险恶,是“便门贼”一类的人物,白天睡大觉,夜间出来活动。

在飞雪弥漫的夜晚,他们挤在一起一动不动,在谈着什么。但此情此景并没有引起马吕斯的特殊反应,因为他不是警察,如果是警察,肯定会警惕起来的。

另外,他还有自己的心事。不过,在他心里正想着自己的伤心事的时候,他见了那人,还是自己告诉了自己,说那个和容德雷特谈话的便门贼与一个叫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人非常相像。有一次,古费拉克曾把这人指给他看过,说他黑夜里经常在这一带出没,是个十分危险的家伙。在前一卷里,我们巳经提到过这个名字。这个又叫春天或比格纳耶的邦灼,日后做出了多起刑事案,成为大名鼎鼎的恶棍。当时,他没有出名。到今天,他在盗窃案和杀人案件的犯人名单中,巳名列前茅。他在前朝末年曾创立一个学派。每天天要黑下来的时候,他们便在拉弗尔斯监狱的狮子沟里结帮成伙密谋着什么。这拉弗尔斯监狱有一条粪沟,穿过围墙通到外面,墙头上开有供巡逻使用的路。1843年,发生了越狱事件,30名犯人从这条粪沟逃了出去。这一案件前所未闻,轰动整个京城。直到那时,人们才注意到了粪沟围墙石板上的那两个字:邦灼。那字是邦灼在某次企图越狱时刻在上面的,真是狗胆包天。1832年他巳受到警察的监视,其实,当时他尚未真正开业。

十一穷者要为苦者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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