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及其相关形体
当风吹落了寒星当我忍住孤寂……
1
“你总是做着噩梦。”当爱变成了习惯夜深处,一个影子吃尽琴弦上的铁锈“我确实给春天写过长信,言辞热烈……”
那样缠绵的时刻,事物在入口处轻轻震颤?我甚至看见星空如熔化的钢水反复溅落惊起的鸟群,悄悄嗡鸣着河边废园
微凉而发麻的墓地,使深夜的寂静几乎失真。“究竟什么才是词语与世界相遇的闪光点呢?翻开旧日记,满眼尽是乌云的华丽口痰。”
“避开这一切吧!”有雾的春天,一个影子缓缓从废园的柚木旋梯拾级而下,她看见了夜草、烂镜子、一滩废弃的红色静电
时至今日,旋梯上仍晃闪着蜗牛爬过的湿痕仿佛有谁在说:爱不会增添词语的黑暗吧那个影子,是否带走了琴弦和梦的所有眩晕?
2
夜幕降临幽灵聚集废弃多年的庭院她们不安地仰起水银般静静燃烧的脸庞种种隐秘之音正把暗夜缓缓旋转
而我们,满怀白日浅薄快乐的匆匆过客将在村边那昏暗而曲折的流水里看见什么?晃晃悠悠的星光,好像喝醉了一般
“唉,生活!”幽灵的叹息使星空几乎虚脱此时,如果有谁梦见了黯淡星空的紫色波浪我宁愿说:那是彗星的尾巴狠狠搅动童年……
后半夜,对对纸鸟般的情人潜入庭院他们在幽灵呆过的潮湿草地上深深拥抱仿佛拥着芳香的寒气,拥着突然的火焰
“一个虔诚的人能不能高于平日生活?”当沉沉睡去,幻觉之门就自动打开了:里面居住着风暴、鸟群、婴儿澄澈的黑暗。
3
深秋的细雨长出灰蒙蒙的尾巴她游进泥土,游进旋转、昏暗的地底花园:“…轻颤的生活…湿树叶…梦的小光斑…”
沿着迷宫般的纤纤草径向更暗处游去夏日毒蚊的热血怎么就贮存在枯树根里呢那空空的咳嗽声,使密实的黑暗乱成一团
“向上和向下的路本是一条。”当雨水倾斜恍若飞燕的女童提着花裙子在嘶鸣:“快跑,快跑,一股黄色狂飙从身后追赶……”
而地底渐弱的秋雨。而寂静废墟的团团湿气。“…我的老年…镜子…锃亮锋利的剃须刀片…追赶黑暗的生活呀…我已深深…厌倦……”
在这样的秋夜踯躅,我的嘴唇锈住了一头黑色猛兽闯进我愈来愈空荡的身子像一个梦,像窗前秋雨不断闪烁的变幻
4
夜色中的花园被另一座花园悄悄置换那些从土地深处涌出的,一朵又一朵黑暗潮湿摇曳,直至隐秘的花蕊注满静电
或许没人能探手触及这黑暗虚设的花园?就像没人能清晰听见月亮背后的绿色闷雷:“假使仰着脸,沉思,内心的爱源源不断……”
现在,那座现实的花园裸露在我窗口花影朦胧,一群盛装的女童被某种力量牵引她们跑着嬉笑,头顶的金属发夹轻轻眩闪
“这就是秋日焚烧的激愤气息?这就是邪恶与鸟羽的混合香气?”花园边缘有人在自己的影子里摔倒在地,疼歪了脸
当深夜的寒气渐渐遣散了花园中现实的女童更大的花园,颤栗着从露珠隐蔽的梦中升起:“守夜的人,请溶化于巨大的宁静、昏暗……”
5
生活的密林上空降下众多乌云随便搭乘哪一朵,都可抵达远方的寂静如鸟骨、微火,如满地痉挛的灰烬
想想乌云反复奔驰在天空闪亮的铁轨上雨意焦灼,一位薄如糯米纸的巨人屈身低矮屋檐的昏暗,口吐绿冰
漂浮不定的时刻表。乌云在急刹车。而我听见的是雷鸟木琴似的外地口音她嚷道:“多糟糕呀,飞沙偏偏击中眉心!”
是的,我不再相信暗中收集乌云的人他们恍若蝙蝠的嘴脸吓坏了新婚少妇刚刚吸完语言之蜜的少妇,头晕脑沉
想想吧,我会借用梦的口吻说:“不……”想想乳房肿胀的老处女隔着惊雷呼唤童子军:“乌云停靠在树下,雨的针尖晃个不停?”
6
夜深处,有些人会变得鸟一般轻盈譬如梦游者,譬如持花闺怨的新妇她们请求夜风猛烈拍打头颅中的灰烬
“也许汝等本不是这个世界的尤物。”银月昏迷时,鸟从那扇梦的密门飘入尘世就像一束摇曳的虚光迷失在春日森林……
另一个梦,少许珍贵的液体仍在黑树梢闪烁那是雨?还是早逝者留在空中的温柔雪影?我摸着潮湿的青苔,仿佛摸着火绒石的心。
隐约的残笛,花香,梦与梦自动平衡。“真实飞翔的鸟会煽起星空的隐秘风浪你的悲哀、孤寂,终究含有想象的成分!”
夜更深了,细沙在公园的长椅上静静堆积它不知道黑暗中落叶正如火焰翻滚最远的地方,也没传来群鸟振翅的嗡鸣
7
秋日正午的阳光轻柔地洒进小花园温暖的花影荡漾着芳香的清虚——酣眠的我呀,梦见黑夜长出了乌亮的皮
怀着同样的隐秘热爱不同的日子,但总是等待。一阵眩晕将湿墩布从暖气管上掀下来发出红色水音的闷响:“哦,这事情是正当的。”
黄昏的喜悦滋滋吸吮着蜂蜜中的淡淡白霜那漫长的黑夜或许只是白日的一条影子吧她从某个巢穴羞涩涌出,最后又回到那里
有时呀,澹澹黑夜又像多梦者一样善于冥思当摇曳的树影伴随昏暗的星空降临肩上我听见有人在说:“唉,我的骨头都凉透了!”
而我必须回到阳光轻柔的正午。一段哀伤音乐。葬礼。玄装女人将许多花朵抛撒在棺材上然后悄悄离开,怀着某种奇异、快乐的洁癖。
1995.11
一封信的副本
一直想着给那叫阿蜜的女人写信。长长的,带着灰烬走动的尖叫或者,让落日照耀番石榴花阴影!
肃穆的世界有张缄默的嘴。阿蜜,我们相爱,也就认识了其中最黑的部分。从语词的红兽
到倾听干涩露珠里如雷的泵声我们赤裸裸上路了——“神的世界是否也会僵硬在蝙蝠的尖嘴上呢?”
仰望、仰望!月亮比阿蜜早一步昏死在我怀里,月亮割开了手腕:清泉、冷风,多少个羞涩着溶化的人!
通过爱去慢慢亲近世界吧,阿蜜当长信寄出,番石榴花就静静蓝了。
星空之门
星星在闪烁,我的心获得了屠宰场荒废时的那种寂静
从绿藤上花苞的寒颤到臆想中岩石囚禁的金色湖水我寻找(像一只鸟无意做的那样)寻找世界被心灵深深改变的部分——
曾经,我用黑黝黝的尖叫或者黄昏中疏狂的放浪形骸去敲门,敲那扇浓雾中若隐若现的门。
但一只蜜蜂在花荫里的世界何其小!依靠翅翼的起伏,她梦中获取的或许只是荆棘丛中大海的幻影——我也曾熟悉孤儿的满脸轻蔑熟悉尖利的巨石在他胃壁上嘎嘎乱滚
春风里一种默默的注视,而不是冥思!你能落叶般预先感知到风感知到阳光下的旋花植物猛一转身,抖落了满脸的寂寂暗影……
丝绒地道
是的,你熟悉黑暗音域的全部记忆!当轻风打开内心的秘道我说:罂粟花缓缓开放了——
花瓣上的闷雷滚过与迷惘等长的距离!
另一场景:月亮在阴凉的巨石中下沉,就像流星在大海中那样……
黄昏中张望的人呀,唱出波光照亮岩石内部隐秘、幽暗的蜂房“让我打量这世界吧!它的噪音、沉香之躯,以及灼热乌亮的硬币……”
音乐中老去的故乡。颤栗。哦,大街上草药般急促多变的少女!
沉默
对于难以言传的事物我不打算沉默。昏暗的镜子里总是下着小规模的细雪她是温柔的、热烈的,甚至你尝到了青草悄悄溶化的滋味。
将一点点刺痛藏起来。事物的界限。镜中变白的长长绿篱。
马群是一枝火焰中岩石的阴影匍匐、奔驰,岩石的胸衣就这样裹紧了!
让我在一场平静、细致的交谈中看得更远吧
每种隐秘的事物在那里活着需要对称、寒冷。一只落叶般的纸鸟是你肌肤之香最为脆弱的时刻——它,吸收了青草的渴念、镜面的雾气
马腹中的惊雷。细雪之月。已开始颤栗的是瞳眸中的淤泥“风起得恰当啊,对于难以言传的事物,我从来没有沉默。”
红色童贞
让我在蔚蓝色的水晶盘上读永恒的响沙,读那个红色童贞女。
为何江河在寂静中湍急起来。孩子,春日的雏燕是悲伤的——一个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一片阴影在她雪亮的剪刀下繁殖了又繁殖。
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作为苦寒世界的器官,秘密地生长、衰老(眉心跳动一股鸟儿的热血)
是你使群山梦境一样打开了。青草的回声中,我与你唱过的世界有了默契:一滴浊雨颤栗着“它是你肌肤上不能剔除的雪呀。”
“让我对世界承诺更多吧!”一个树影止息的夜晚。红色童贞女!我摸到你肉体模糊的牙齿,摸到星汉深处那蓝得发烫的清晰。
纸蝴蝶·清泉
夜在惶急无助的时刻显露纸蝴蝶的尖脸。一只蝴蝶酣眠。多情。诡诈如深渊。
我并不想看见这些。一个小脑袋究竟能装下多少反复折叠的迷宫?她是虚弱的,吓吓人而已——我已预料到树枝上迸溅而出的清泉。
一股清泉使纸蝴蝶的眼睛湿润起来:它呼吸中有种脆响仿佛是真的。曾有位诗人说过:“在落日焚烧的毗邻树枝上两只蝴蝶,阴影中不能相互梦见。”
穿过世界的暗夜,你的肌肤疼痛,带出微光灼灼的暗蓝磁粉或者,一种从未感知过的心跳?我知道:在蝴蝶朝向世界的脸上
无人能发现那致命的短暂!一只蝴蝶本质上是世界虚构的信使。她凝神于我,一如我凝神于纸上的黑暗。
再试一次
“世界也曾有过梦一样的形式。在蔚蓝色的海浪里(另一种雾气)我会吃不消眼睑上持续的压力。”
考虑如何沉入世界之梦你的身体有股隐约、坚硬的香气。
密谈:依靠后花园里渐渐变暗的岁月,我们向世界高声祈求着——让胸膛里的搅拌机停止轰鸣吧让我说:“阿蜜,你梦中的世界太玄奥,像迷宫,我怕进入不了。”
有时,事物的灵魂真让人心酸。我遭遇过几回,其中最直接的一次是女儿不小心将一只粉蝶捏死了她摊开污迹班驳的手掌:“瞧,青草的小脑袋被梦踩得稀烂!”
看见万物打开内部的美是可怕的。说说另一次吧,我在岷江边散步远山的积雪像鸟儿开始发蓝的瞳孔江水如此湍急,我走着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张荒凉的白纸。
但黑夜的风声总是值得倾听的。阿蜜,当你倦得睡了我会在大海上写下一些文字譬如:“世界梦见了我们的交谈我真的爱你,一如爱潮湿的火焰。”
奇迹
我爱平淡中慢慢显现的奇迹。一块岩石在暴雨中纹丝不动但雨后的倾谈里(平静的语调使你我成为虚构的人物)它却悄悄向前移动一段距离。
无论这是否是随处可见的事实,它的发生总很意味深长它,使我遭遇世界隐秘的呼吸。
一个人,世界的黑暗里很虚弱。他知道,雪花(童年出现过一次)总会溢满黄昏编织的暗红钟声;有时,他从疏懒的春梦醒来(与怀里的黑猫一起聆听它)说:“这一切都被震碎了!”
世界只在瞬间的奇迹中具有统一性。这多么不同于你对黑暗之蜜的想象:阴凉、软柔、仿若婴儿的嘴唇。
如果我们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它却惊跳起来——那枚能够吸收万物寂静的火焰可是这样窜出炼金术士的长颈瓶?
为写这首诗,我曾仔细观察过浪头、蜂房,历史的暗紫花纹甚至在察觉自己就要消失的时刻也没奇迹出现。我多希望有人说:“在你投在宽阔河面的影子里浪头低了,细沙发出喜悦的响声。”
经验
一生中的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太在乎绿叶背后的清脆欢笑从那看似确切的地点(如公园的拐角)走过,侧耳“听”上几秒抿抿嘴,然后显得猫一样平静。
只有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们才突然察觉那是非常重要的经验:黝黑、玄奥,像雷电劈开的坚硬松果。
世界以美丽的骗局孕育言语者。你说:“月光下的青草总该很痴迷吧”但这错了。就说公园的湖心一对老年夫妇的游船出现轻微漏水他们叫嚷着,满心爱意地折腾,直到其中一人突然大笑起来。
这是另一种经验,真实,安全几乎不可重复:其中些许冒险的快乐像是语言伤口上的暗红花粉。
而将声音悄悄吸收的请求是可爱的。譬如:一群诗友秉烛清谈几小时过去了,幼波老弟突然说:(他热爱幻象如同热爱生命中的雨水)“老哑,把房门敞开吧,你的劣质烟味太呛人了!”或者诚恳地:“老哑,来,咱俩杀一盘围棋。”
这样的经验比绿叶背后的欢笑更具隐秘性:真悲哀因为我与世界的对弈总是黑暗的。
诗的限度
几本书非常散乱地放在书桌上桔黄色的灯光下,我力图看清它们的阴影,还有阴影中因冥想而渐渐伸展的焰形花纹
这是重要的。甚至一个词(如“寂静”)在寒冷书页上留下的凹痕也很重要——作为震颤事物的诗,作为灼痛你然后快速逃逸的小诗神
世界之诗可曾借助冥冥的伟力?有时,我相信每首诗都有个副本聚集在某本隐秘的书中——这地窖这广袤世界秘密生长的褐色器官阒寂,如一头病兽蹲伏在暗处有时,她又像梦中的树叶那样抖动发出亲密的叫嚷:“喂,我的兄弟别太懒了,请给这里通通风吧!”
惊喜、羞涩:因为这本奇异的书就是燕子匆匆出入、翻检的大气在春天,我们错过了多少事物啊譬如雷雨,譬如花园间筑起的绿篱
所幸的是,我们依然活着并将永远驻留于身边的具体事物中在那里,最不起眼的事物(如尘埃)都可能成为惊人的诗——只要我们到清冽的夜空下走走,想想一生,想想远处那尚未燃尽的煤块为何仍在不息的夜风中闪烁、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