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第一天,似乎像是好久没有来过这个学校似的,里面的一切似乎都有些微妙的变化,从门前的路,到路旁的草,还有那草上蒸干的露珠,似乎都变了形状。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了瑠月,瑠月像看怪物一样看了她一眼,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似乎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每天穿上不一样的衣服,不过也总有些什么变化得不是那样理所当然,就像在马路上死去的繁梢,就像在学校里消逝的藻雨。
今天是学校组织为他俩扫墓的日子。似乎这并不是学校第一次组织为意外死去的学生扫墓,比如之前的兆阶,学校似乎也这样组织过,而且当时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去了,虽然可能好多人根本不认识死者。不过,这个无关紧要,只要人数够多就好了。
听瑠月说,这个村子里有这样的一个习俗。
意外事故死去的人,因为并非是在人的灵与体的交合最为薄弱的年龄,而是通过意外的方式强制剥离了灵肉,所以总是只有一半的灵魂能够从身体里脱离,走进轮回之中,而另一半的灵魂则保留在身体里无法轮回,随着时间的过去,这另一半灵魂逐渐到了交合薄弱的时间,便会与身体脱离,而这样的灵魂不能轮回,便会在人间游荡,这便是人能够看见的在人间的鬼魂了。这样的鬼魂因为无法轮回,所以总是带着怨念,对人总是带有危害的,而为了让意外死去的人的另一半灵魂能够早日进入轮回,便需要人来超度,这就是他们之所以要去祭拜的原因。
而所说的人数够多就好,意思当然就是去祭拜的人越多,超度的效果就越好了。
“这个祭拜需要做些什么?”她想起去祭拜母亲的时候那淋在墓碑上和流进肚子里冰凉的水。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我也没有经历过,这个习俗也只是听说。”
学校的车,静静地行驶着,头上缓慢流淌的冷风,窗外向后奔驰的草木与房屋,还有上下颠簸的车轮,都在身边缠绕,像是动态化的风景,从五官钻进脑袋里,游过那沾着血和脑浆的沟回。
之前坐在姑姑的车里,似乎没有这样颠簸,虽然在有一段路程里行走的是不同的路。
“为什么不选一条好路走啊……”瑠月抱怨着这颠簸,因为这让她不能在车上小憩一会儿。
“对了,你有去过眼川吗?”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坐上姑姑的车,从母亲的墓回家的路上,那条小路进去,转过一个弯之后没有几步,就会看见的清流,或者算是小溪。那里的水冰到心里,还有那踩上去凹凸的石头,按摩着脚下不知通向哪里的神经。
“眼川?”瑠月忽然一愣。
她望见瑠月皱紧了眉头,“怎么了?”
“我不喜欢那个地方。”她说。
“为什么呢?”她似乎有点惊奇,那样美丽的景色,不被喜欢确实有点奇怪,那里甚至都没有什么人留下的痕迹。
“你不觉得那里的石头很恐怖吗?”她忽然压低了声音。
“恐怖?”
“狐杂货的货架上的石头,就是那里的。”她说,“你不觉得,看着它的时候,就像和一个陌生的人在对视吗?而且,像是没有焦点的眼。”
她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车,开过记忆中曾经过一次的路口,被风吹拂的树叶,透过阳光的斑点。
更加熟悉的身影,虽然只在画中见过,虽然……
“袖未……”
她忽然捂住了脑袋。
“怎么了,若叶?”瑠月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电流,像是将树枝穿透,像是烘干了大脑的沟回,载着不能辨识的东西。
似乎……不是仅仅在画上见过……
似乎之前曾走进这里,也并不是很久以前。那口长着青苔的老井,还包容着阳光都无法触及的寒气,仿佛将最后残存的冰凉都在这里封存,在这以外,都是让人温暖却焦灼的阳光,散着心情喜欢,却不能被肉体接受的暑气。
空旷的停车场,没有什么其他的车辆,只有学校的大巴正被司机小心翼翼地倒着,向着油漆划出的位置。
“这个司机是新手吧!”一旁的男同学望着那与硕大的客车搏斗着的年轻司机。
“貌似之前的老司机因为生病有一阵子没来学校了。”
“那么在意做什么,谁没有经历过新手的时候。”
“这可不一样啊,出了事怎么办!咱们这么多人!”
“唉,你想太多了啦,那么多老司机不都是新司机变来的吗,如果是新司机就会出事,那哪里还有老司机这种东西?”
“好像讲得很有道理唉。”虽然将老司机代称为“这种东西”显得有些不够尊敬。瑠月拉着若叶的肩膀。
若叶皱了皱眉头,“不是吧……”似乎这个说法有点微妙。
“好了,大家到这里来集合!”温和到有些弱气的声音,从那个这样的季节还整齐的穿着衬衫的男人口里传了出来。
“莫老师让集合了。”若叶拉着瑠月,向莫卓的方向走去。
被吩咐提着水桶的男生走在视线的前方,脚下踩过的,是他们手中的桶晃荡着洒下的水,浸湿了小石头和凝固的泥巴的路,还有些钻出硬土里的草,在脚下俯倒又立起。
走过的路,走向那林立的墓碑,整齐地排列着,像是被分割出各自的位置,无论下面的泥土怎样纠葛,怎样失去原先的形状,似乎在这之上,总是秩序的整齐。
终于走进了墓园里,那墓碑之间的小路,只能容两个人并行,那绵长而狭窄的人流,一直牵到门口,站在后面的,似乎根本看不见属于繁梢和藻雨二人的墓碑在哪里。
站在偏后的若叶,张望着,似乎在寻找母亲的墓碑,她是记得位置的,虽然只来过一次。
似乎看到了,那后面插上不少木牌的墓碑,虽然并不显眼,但是却能够被她的视线锁定。她想暂时离开队伍,去那墓碑前拜一拜,虽然,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的祭拜,她的手上,也没有那装上水的桶,和舀水的瓢。
或者,走到它的面前,低下头,闭上眼睛就好,就像真正站在母亲的面前。
她迈出步子。
“若叶?”
忽然,她被瑠月拉住,“你去干什么呢!”
“我想去拜一下我的母亲……”瑠月没有说什么,松开了拉住她的手。
“若叶!不要去!”从队伍前侧着身子快步走来的莫卓。
“我只去一下就回来……”若叶抬起头,望着他。
“不要在祭祀以外的时间去祭拜。”他似乎第一次听见这个男人说话如此的坚决,如此的不容否定。
她收回了迈出的脚步。
两个人一组,向前行进,祭拜完之后,便从另一条路离开,走出墓园,在停车场的位置集合,老师是这样说的。
缓慢行进的队伍,似乎过了很久,她也不过向前走了几步。头顶的阳光将头发都灼热,她似乎都能闻到前面的人头发上焦糊的味道。偶尔的一阵风,吹不走酷暑,却反而将失去温度的阳光带走,带来新的燥热。
毛孔里的水汽几乎都要被蒸发光的时候,终于到了那陌生的墓前,而在一旁的另一个,就是自己的外婆。
莫卓将水瓢递到她的手上,让她喝下一小口。
她按照莫卓的示意,喝下一小口,那清冽的冰冷流过她的牙齿,刺到了她的牙肉,似乎整个嘴巴里都在突然的冰冷中瑟缩。
“少喝下去一点就好。”莫卓说,像是平常一样的语气。
剩下的水,倒在手背上,将毛孔都收缩的冰凉的水,顺着手背的痕迹,透过指缝,些微流过手心,却有更多落到地上,将快要晒干的地面继续沾湿。
她将手放在繁梢的墓碑上。石头的触感,带着原本的炙热与前人手上水的痕迹,六秒的时间,似乎比想象漫长,能够容纳她许多的想象。她的手心感到了炙热的气息,一直透过血管流到身体的每一块知名不知名的地方,不知最后消失在哪里。
她将手,手心向上。水,再度浇在她的手上,从指缝中流过的,直到手背,直到手背的中心。
向前两步,走到藻雨的墓前。同样的动作,同样的仪式。不需要行动的理由,只需要照做,像前面的人,像每一个人一样。
一切都完结,继续走过。
外婆的墓碑,后面仅有一根木牌,孤零地立着。到第七天,才会有忽然发现时注意到多出的另一个。
她从那一块墓碑走过去。
最尽头的位置,似乎是刚刚落下的墓,上面刻着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她应该是记得的,因为几天前才听过,似乎还是从哥哥的口里,而那张脸,当时也正在眼前。她,竟然死了。似乎她还记得她和哥哥一起出去时的样子。
她原本不需要会想便应该能记起那张脸,却发现只有模糊的轮廓。似乎在脑袋的沟回里被折射的光,模糊成辨不明的形状。五官……头发……
空洞……
“洛兰……”
她感到了自己大脑被翻找的疼痛。
还是想不起。她放弃了在记忆中的搜索,因为,这样的回忆似乎无关紧要。
她只是闭上眼睛,默默地留下祝福,便从这墓前离去,和身后跟上的瑠月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