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寂静无声,他也始终没有转过头去,或许是转头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车子从那路旁通向树林的岔路旁经过,隔着马路中央被划开的白线,他向那模糊不清的雨中投出视线。他本来是计划着在离开墓地之后,回来的路途中顺便再去眼川看看。他上次听洛兰说了关于眼川的又一个故事之后,似乎更想去这里一探究竟,然而就像他想知道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知道的是什么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从这里探出些什么来,是回想从前那样恐怖而难以置信的被结局的故事,还是想明白些关于现在这里的什么。不过,他似乎想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何这个树林的通道的拐角,或许并不是绕开什么土地神,而是那个名为萝草的少女母亲的坟墓。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个故事是真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是多么可怕的场景。
从眼眶中坠落的眼珠,仿佛决堤的血水,从眼眶中夺出,将视线所及的方向染红,鹅卵石的地面,还有那流过脚下的泉。
满眼的鲜血。
他的手颤抖了下方向盘。毛巾落在了地上。
忘了继续打开的雨刮,大颗的雨在玻璃窗上摔碎,迸裂开朦胧的一片,透明却扭曲着视线,仿佛在墙上碎裂的水杯,仿佛碎裂在墙上的花蕾。像是脑海的记忆,抹去了什么颜色。
视线模糊,模糊了车窗外的世界。
他连忙打开雨刮,将眼前扩展的方向抹净。忽然映上车窗的脸。
外婆!
他不经意的眨眼。
只是一道光,来自前方,将朦胧明晰,却同样模糊的橘黄。大概是迎面的车,他打转了方向,靠上路旁的地方。
眼前,接近的车,似乎车轮下在颤抖,颤抖着橘黄的光,仿佛抓不住被雨打湿的地面。
“危险!”
他连忙将方向盘扭转!车,贴向一旁悬崖高耸的山。
静止,静止在路边几乎与山相撞的位置。静止,静止的另一旁,翻倒的巨大的车,撞上一旁的大树,还有突兀的岩石。厚重的金属,深深地陷入。玻璃裂成了蛛网,如同被敲碎的墙。
“袖未你没事吧!”他慌忙地转过头去。
望着眼前好好坐着的少女,没有变化的神色,似乎是没有受伤的样子。他松下一口气。
他连忙推开车门,朝着那翻倒客车跑去,掏出手机,雨珠将整个屏幕打花,在大雨坠落的声响中渺小的电话音……
通了!
“车祸!在……的地方……”
一声惊雷,在措手不及的闪电之后,仿佛将整个天空炸裂。
他立在那里。手机落在地上,雨,划过他的视线,似乎撕裂他的脸颊。
校车……
若叶……
几乎将他的大脑崩裂的巨雷!他朝着客车跑去!
“若叶……”
他扒上那龟裂的车窗,向着里面望去。
几乎血肉模糊的人……司机的位置,正好撞上不知为何突兀在这里的巨石上。那脆弱的身体,或许是硬生生地朝着石头撞上,还有那破裂的铁皮,撕裂了这个人的脑袋,脖颈,还有身体。血,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如同流淌过身边树干的雨。他看不见这个人的脸。
似乎,整辆车里只有这一个人。
不知是否适合,但他还是些微松下一口气。那口气透过胃里。
他吐到了地上,扶着车被浸湿的窗。
或许他是第一次看见这样血腥的场景,不过,也或许即使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回放,任谁都无法适应。
被震荡的脑袋,忽然重叠的场景。他捂住了脑袋。
他忽然想起的镜头,忽然想起的梦,虚幻而又真实的难以置信。他躺在床上,睁开眼的天花板,却看见的是走廊。
走廊,在他的上方,他向上奔跑着,因为听到的呼喊的声音吗,几乎震破耳膜的尖叫。脚下的步伐零乱着,根本没有准备好面对的场景,突然在眼前展开,顺着血的痕迹。
“洛兰……”
雨顺着他的脸颊滑下,被雨浸湿的衣衫贴着身体,仿佛被攥紧了似的让他窒息。他跑回车子里,拾起雨帘中的手机,顾不上满是雨水的身体,坐在了座椅上,合上了门。他扭转钥匙发动了车。
后视镜里,依旧面无表情,那双失去焦点的眼,似乎也透着后视镜的玻璃,望着自己。
他将车,开向学校的方向。
医院的车,和他擦肩而过。
路上几乎没有了身影,在这样突然的雨中,大概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将这大雨隔绝在门外,隔绝在身体接触不到的地方。
雨似乎渐渐小了,透过斑驳的痕迹渐少的车窗向外望。
车,停在学校门前。
似乎正好到了放学的时候,走出校门的学生,勾肩搭背,背着书包,相互的谈笑,平静得如同天空忽然的放晴。学生都还在学校里,那么那辆校车,大概确实没有载着学生,当然也没有自己的妹妹。但是,仿佛是什么的强迫症,他想要用眼睛直接完整地确认。
他拾起落在地上的毛巾,擦了擦贴在头上的头发。衣服也黏在身上,也很不舒服,但是他依旧走下了车,望向校门里。
身旁的学生走过,不时望向他几眼。也有人望向车子里。
他还记得,袖未坐在车子里。她打算接到妹妹之后就将她送回医院去。
身影!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和另外的一人一起。他终于放下了心。
“哥哥?”不知是看见他来的惊讶,还是看见他这样狼狈的样子。
“我来接你回去了。”他笑着,似乎是释然的笑,不由得发自内心。
“快擦一下吧!”若叶从书包里找出一包纸,打开包装,抽出洁白的一张,擦向他的额头,他的发梢。
“车里有毛巾,我刚刚擦了一下的。”
雨后的天气更加的闷热,像是蒸发不出身上的汗迹,也让人难以呼吸。
“你哥哥来接你了,那我就先走咯!”一旁的瑠月走出两步,向她招招手,或许也向着他。若叶笑着回应,他也抬起了手,带着笑容。
“上车吧。”他朝着妹妹。
“嗯。”妹妹将书包从肩头放下,提在手上。她走到车后座,拉开了门。
忽地停顿。
“哦,这是我们医院的病人,我要把她送回医院去。”他说。
“嗯……”她有些犹豫。因为,她记得这张面庞,无论是在画室里那幅未完成的画上,还是在他人的言语里,还是……
被关掉的放映机,没有什么继续向大脑里投映。
她还是坐了进去,车的后座。
“你好,我叫若叶,是若介的妹妹……”她试探着向她打着招呼。
单薄的病服也还有这濡湿的气息,贴在纤细的手臂上,还有单薄的背。她也转过头来,望向若叶,那双眼,望着若叶,也望向若叶的后方,穿透她大脑的位置。
“我叫袖未。”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自己的名字,他还记得,他知道她的名字,是从她的病服上绣着的文字看到的。他忽然想到,那在眼川旁的河滩上,无数不知目的的视线里。还有那冰冷的身体。
他也坐进车子里,扭动了钥匙。
低沉的发动机,因为担心湿衣服着凉而没有打开的冷气。
除了地面还湿润着,和空气中的闷热,几乎找不到下过雨的痕迹。在这村子里和城市不同,下过雨的空气,和下雨前都是一样的清晰,多得只是泥土更加浓郁的气息。
时间,带着和风不一样的气息,在流转向医院方向的车轮下,只剩下抛向脑后的痕迹。已经濒临黄昏,太阳却依旧灼热,似乎是想将方才下雨时的压抑在即将落山的时光里补起。沉默,一直在车中凝固着,像是果冻般静止在那里,几乎要被吹散,却始终还是撑在那里。
这时间似乎很漫长,这样没有言语,但终究,还是到了医院里。
他走下车,帮她打开了车门。他让妹妹在车里等一下,他将袖未送上去。
只剩下值班人的医院,异常的安静,像是他醒来的清晨。但是阳光是斜洒进来的,从与清晨相反的方向,带着昏黄,像是老旧的灯泡,还散发着最后的暑气。
电梯里,她一动不动的,望着他的脖颈,他几乎想要再将她抱紧,即使身上穿着的是湿嗒嗒的衣服。
他还记得她的病房,从看见她走出来的那天。四楼的值班人不知去了哪里,整个楼层几乎都没有人的气息。
他帮她拿出一件供换洗的病服,将她身上还未干透的衣服换下,打来热水和毛巾,为她擦拭着身体。那冰冷的身体,在这样温热的毛巾下依旧没有温暖的气息。他望着这样的肌肤,握着毛巾的手指不经意从她的身上划过,还有那或许是因为感到痒而皱紧的眉头,让他想将她推倒在床上,但是,他还记得,妹妹还等在车里。
呼呼的吹风机,是从值班室里拿出的,不只是谁的东西,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那柔软的头发,在他的手指间轻柔滑下,还散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香气。他还记得,将她拥进怀里时,在鼻尖萦绕的,就是这样的气息。
一切打理完毕,为她将拿出的干净衣服换上。那纤细的臂膀,穿进的袖筒里满是空荡,不知那单薄的胸部,在纽扣中能否撑起一点显眼起伏。她的脸颊带着红晕,头顶上还有些微的汗迹,他打开了病房的空调。
“嘀!”被拖长的响声,吐出的白气。
“那……我先走了。”他站在床前,说。
她望着他,似乎他是第一次这样确定,那双没有焦点的眼望着的是自己。
“那……我先走了。”他说。
她没有言语。不过,似乎她本来就不会有什么言语。
他轻轻合上了门,透过门上小小的窗,能够看见她最后的正面。正面,变成侧颜。
他坐上下楼的电梯。
他走下楼,车子里,妹妹还在坐着等着。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发动了车子。
“回去了。”他笑着望向后视镜里,后座坐着的妹妹,还将书包的带子握在手里。她,没有回答的言语。
车窗外的景色,向着车后倒去,还有那逐渐平静下的蝉鸣和绕过车轮底下的风。
“若叶?”他似乎感到了她的不对劲,“你怎么了?”他望向头顶的车后镜。
妹妹抬起了脑袋,似乎是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在学校听人说,那个叫袖未的人,是……”
似乎姑姑让他回家前记得带一包鸡翅,还有一瓶上色用的酱油,好像是要做妹妹最喜欢吃的鸡翅。
“听说……她是妓女……”
顺便去一趟杂货铺吧,似乎,冰箱里的饮料和啤酒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