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若哉总是逃不出这个村子,就像逃不过淋一场雨。
这个村子的故事,在他小时候就一直疑惑着,就像在外公死去的时候,自己被锁在家中的柜子里一样。当时他才刚从床上起来,走出房间,准备坐在桌前,吃母亲做好的饭菜。但是就当他坐下的时候,他发现桌上什么都没有。“妈妈?”他叫着,揉着眼四处张望,却发现视线所及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无论是现在本应该在厨房里做饭的母亲,还是此时正应该在门前穿鞋去上班的父亲。
他从桌前站起身子,走到厨房,干净的没有使用的操作台和水池,菜刀闪着安静的光,挂在墙上。
“妈妈……”他走出厨房。
“吱呀。”“砰!”“咚咚咚咚……”楼梯上的声音,似乎在逐渐快步走下。
“爸爸?”
眼前带着焦躁的脸,似乎被他吓了一跳。
“若哉?”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拉扯起来,他感到了衣服勒住身体的疼痛,摩擦着的腋下和手臂。
“爸爸,怎么了?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啊……”他想起自己曾经打破学校玻璃的时候,父亲将自己拉进房里用拖鞋抽打的曾经,“爸爸……”他感到自己颤抖的手脚,被冷汗浸透的睡衣,“我没有做什么啊!爸爸……”父亲一直是暴躁的,在自己犯下一点小错的时候,都会这样将自己拉扯到房里,抽出皮带或举起拖鞋,像是抽打一条偷吃食物的狗。
“砰!”他被丢进房间里,撞到了床沿上。他捂着腰站起身子,却又被抓住了脖子,在他眼前,是打开的衣柜,身后半开的窗帘,没有放进所有的阳光进来,这衣柜更是显得昏暗。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重重地推了进去,还来不及踉跄,便被抬起身子,整个被扔了进去,像是一件还未折起的衣服,落在杂乱将倾的衣服堆上。
他还来不及发出声响。“我没回来的之前不许出来!”
“砰!”被合上的门,消逝最后一点些微可见的光,柜门合上,将一切视线和光都隔绝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扣上锁的声音,被狠狠甩上的门。
“咚咚咚!”
“爸爸,放我出去!我什么都没有做啊!”他用力地敲着门,想要砸开眼前可怖的黑暗,砸开这没有来由的困锁。
脚步却是渐远,直到听不见。
“咚!”他最后的拳头砸在衣柜紧锁的门上。
他感到那伸手不见五指中弥散开的恐惧感,透进他的毛孔,透进他的身体里。即使再熟悉的地方,当开启黑暗,都是让人恐惧的,更何况是压迫的小空间。在这样的狭窄中,却又仿佛是置身触不到尽头的世界,无论视线如何延伸,都看不见终点。
他的脑袋靠在柔软的衣服上,却如同靠在不知谁人的臂膀,只是感受不到倚靠一个人的温暖。但无论是谁人在倚靠,倚靠在谁人,都已经不重要,因为他已经置身无法更糟的境遇,这样已经是极限。就像路西法所说的:“我们已经身在地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吱……”
阳光穿透了他的眼皮,他朦胧地睁开眼。
模糊的人形,像是水滴逐渐聚合成形。逐渐清晰的边角,逐渐望见的眼前的人,映在视网膜上,投射在记忆里。
“妈……妈?”他猛地从衣服堆上坐起,扑出了衣柜去,将眼前的母亲抱在怀里,“妈妈……”就像平常一样,母亲像是救世主般,出现在他的眼前,虽然一切不幸都已经发生,能做的只有最后补偿似的安抚。
“好了,没事了若哉。”母亲抚摸着他的背,从脖子上一直顺着脊椎。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渗出眼角的泪,沾在母亲的肩膀。
“我知道的。”母亲说着,手重新由上到下,抚过他的脊椎。
“对了,外公去世了,就在今天的清晨,一会儿一起去祭拜他一下吧。”平静的声音,带着温柔,也带着些惋惜。
“外公?去世了……”昨天的时候他还为外公端去对他的病有好处的药茶。
“是的,葬礼在刚才已经结束了。”
“葬礼……已经结束了……”
轻描淡写的,仿佛是与他无关的事情,像是和朋友谈起自己已经死去很久的亲人。
夜降临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家。推开的车门,推开视线中的星辰,落在院中的月光,在未干的积水中明亮。
上午似乎下过一场雨,很大的雨,虽然他沉在黑暗中没有听到声音,不过很快就停了,就在母亲打开柜子叫醒自己的时候。下午他们去了墓园,走过的那雨后的石板路,似乎还有着新死去的人的气息,虽然他也不知道新死的人会有怎样的味道,但他觉得,那和泥土混在一起的道不明来源的气味,应该就是化作骨灰的人留下的气息。
母亲舀过的一桶水,里面还夹杂着不知被稀释了多少的雨水,平静的桶,和里面不平静的轻轻晃荡的水,一直走到他第一次见到的墓碑。一旁钻出的蜗牛,贴在那最角落的墓碑旁,探出的触角不知望向什么地方。
母亲递来的水瓢,舀着满满的水。
他记得祭拜的规则,属于这个村子特有的。他啜下一口冰凉的水,似乎里面还夹杂着雨的气味。
母亲从他手里接过瓢,剩下的大瓢的水,倾倒在青灰的墓碑上,带着最后的岩石的味道流淌到脚下,还流过墓碑上的照片。他望见那双眼,照片上灰蒙的一片。
忽然的聚焦,似乎突然望向他。
他下意识的后退。
“怎么了,若哉?”
“没……没什么……”他忽然反应过来。
门被推开了,抽出门上刚插进去的钥匙,又将松开的锁重新扣上。
家中的灯熄着,似乎没有人在。母亲打开走廊的灯,映照出眼前延伸的狭窄的通路,房间,客厅,静静的在一旁卧着。
“爸爸呢?”他疑惑着。
“啊……有工作要忙吧,今天大概是不会回来了……”母亲走到厨房,打开灯,打开冰箱。
这样的日子还要在单位里加班做事,似乎总有些不合时宜,但是这和他也没有什么关系,甚至,这样更加舒服些,在这样没有父亲那张总是皱着眉的脸的家里。
父亲是入赘到这个村子里的,这在整个村子都是很难得的事情,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从来就是只有人出去,没有人进来的。或许这样的村子本来就比不上城镇的发达,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的原因,没有人会愿意来这里。不过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很和善,对待自己人也好,对待外人也罢,总是让人舒适的亲近,这就使得难得来这里的人感到非常的舒服,比起城市里的人心相隔,这里似乎更有不狭隘的人情气息。
父亲的性格是极其暴躁的,但是与他在一个大学里相遇的母亲似乎确实深深地爱着他,以至于她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并没有什么能力,性格也不好的男人;甚至还能将他带回村子里,带到自己家,还让自己的父亲为他找到了一个虽然挣得不多但还算安逸的委员会的工作。就这样,他们在这个小村子里结婚了,生下了一个孩子。
婚后的他依旧暴躁,即使她生下了孩子之后依然是,无数次的暴力与斥骂,在这个房子里。过于平和与隐忍的她的父亲,也只有不时的劝诫,却依旧没有什么效果。不过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当孩子长大些之后,他的暴力从妻子的身上转到了这个孩子身上。就在他犯下一点小事之后,绷紧的皮带和厚重的鞋底就会笞在他的身上,淤青和疼痛,就像他的眼睛般,一直留在他的身体上。似乎,那青黑的颜色,才是他本来的肤色。
在父亲不在的时候,不在的地方,他就像走进了只属于自己的防空洞。
他这莫名其妙的不在场,似乎更让人恐惧。他感到什么未被发觉的东西颤抖在心里。他预感着,或许将要发生什么,在饭桌前,吃着母亲简单做出的饭菜;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晕成一片的模样。
但是,似乎不是像担心的那样。什么都没有发生,从他担心的时候起,到他几乎忘却自己还有这样一个曾经暴躁的父亲的时候。因为,他再也没有在自己能够出现的地方见过他,见过那个他曾经叫着父亲的人。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也曾不止一次的问过母亲,父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直没有见过他。这时,母亲总是会将他抱在怀里,什么都不去说。这怀抱的温暖几乎让他将一切不安与恐惧忘却。就这样,时间凝固在脑海里,却在身边逝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终于张开了嘴。
“等你长大了,就会见到你父亲的。”
就像是电视里的单身母亲,对着自己询问父亲在哪里的孩子所说的一样。
似乎,有了什么变化,不只是记忆还是生活里。但或许,本身就没有什么变化,可能只是他淡漠了记忆。
他不喜欢这句话,仅仅是因为他不想要那个挥着皮带与鞋底的父亲。所以,他也不再询问。这样的生活,是他想要的,安逸,清净,像是这个村子里每一户正常家庭里的生活。
时间过去着,这个记忆里曾经被叫做父亲的人,也终于被湮没,湮没在平静而快乐的回忆里。
若哉他和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女儿结婚了,在他大学毕业回到村子的时候。但是,这并不代表自己会重新住回这个村子里,他不过是回来迎娶罢了。就像古早的时候,考取功名的书生回来迎取乡下里早就约定终身的女人般。不过即使不会一直住下去,他们也在村子里足足待了好几年的时光,就在不久之后第一个孩子若介出生,待到他有了些微的记忆,他们才收拾好早就准备着的行装,离开了这里。
自己的母亲,还有妻子的父母,一直跟着他们来到离开村子后很远的小镇,车子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有余,才到了最近的一个小镇的车站。他还记得那时生锈的车轨,生锈的站牌,斑驳的椅子,斑驳的墙。在车站里,除了或焦急或平静地等着车子的人,还有一个在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的中年人,似乎是不知名的流浪者,包裹着眼睛的绷带,似乎早已被鲜血沾满染尽,原本应该是鲜红的痕迹已经凝成了黑色,仿佛在脸上贴合的疤。
“那个人……”他带着同情的目光望去,却皱着眉头,大概那血迹,那沾着泥土和杂草的衣服都不是让人愉快的东西。
父母朝着他望去的地方望去,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大概像这样年纪的人,早已见惯了这样的事情,即使在村子里没有什么流浪者,但多少来过像这个镇子一样的地方,残酷的弱肉强食的竞争的牺牲者,如果要帮助,每个人也有自己能够承受的限度,而镇子上挂着牌子的救助站,也只能找到他的亲人,将他们送回去,但是说实话,这样不大的镇子上如果真有他的亲人,他也不会成为这个样子。
车子来了,带着轰鸣,像是山间野兽的声音回响,不同的或许只是视线的越来越近。那蒙上雾水的灯头,光依旧透过,透过水汽,透过瞳孔,透过视网膜。
他们抬着行李走上车,父母们只是在车下站着,因为这样的小镇即使是破旧如此的火车也不会停下多久,甚至没有空闲给他们做多余的告别。
他俩只是挥了挥手,车子便开动了,缓缓的,合上了门,却还留有透明的窗。
渐远的父母,带着不舍,却依旧笑着,似乎还想叮嘱些什么,但车子已经渐远了。他还记得自己因为在意而曾经扫向车站角落的余光。
角落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像那个人从未在那里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