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
她的声音,带着呼吸刺进肩膀。阳光依旧炙烤,自己拥抱着的怀中,却是寒冷到心房。生理上,而不是心理。
“到底……发生什么了。”他还记得,在那看不见光的地下室里,藏着的手术室,还有那句方才她再度诉说的。
“我果然是不应该出生的人……”
或许,不是发生什么了,而是什么即将发生。
他,猜得正确,但是即使猜对了,也不会像电视上的题目,有什么礼品放出。如果那种恐怖的惊异算得上是礼品,那就另当别论。
忽然,她松开抱住他的手,像是松掉了拉扯的绳,那灰白的脸颊变成背影,向着视线余光的方向跑开,像是要从谁的枪口下逃走,带着最本能的生存的欲望。风穿过脸颊,像是着色的树叶留下地上斑驳的影倾斜。
“袖……”
“若介?你果然在这里啊。”忽然推开的门,熟悉的面孔,钻出金属的门后,似乎是四楼的护士,似乎还正是在寻找着他,“你妹妹的校车来了,正要接走她,你不去送送吗?”听到这样的话语,他望向铁丝网下,果然停着辆学校来的车,还有几辆正从外面驶过。他确实听说过这个事情,本来一直以健康为理由未被允许出院的妹妹忽然间同意被学校的车接走,参加一个原本并不应该在这个时间举行的旅游。怎么想都有些古怪,不过,这样多人参加的活动,一般都会是安全的,而且正好在妹妹离开的日子里,他也正好能够将他想知道的一切搞清楚,而不会把妹妹牵扯进去。或许,这是一个好的故事发展。
“啊,谢谢!”他向着楼梯间的方向快步走去,迎着门前的小护士。护士退到门内,让开了身子,向他笑着,“我在上学的时候,总是期待着学校的旅行呢。”他忽然侧过身子,问道,“会去眼川吗?”记忆中,眼川似乎是这个村子附近唯一的自然景点。“不是啊,是去村子外面,算是很远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好看好玩的,但是那时候只要和朋友们一起活动就觉得很有趣了。”似乎她还在回味着曾经的记忆。他笑着点了点头,跑下楼梯。
血?
忽然的醒目,在眼前扩散着,像是被踩扁了的虫的痕迹,印在脚下的水泥地板上。
醒目的并不是痕迹,而是血的颜色,即使已经变得淡漠,但那散去温度和记忆的红,却沉淀到深处。他俯下身子,向着脚边的血色望去。似乎并不是只有这小小一方,有些被化开后留下的边痕,晕成不起眼的形状,像是天边抬头可见的云,颜色略如夕阳散去的最后温度。像是被擦拭过似的……
“怎么了,若介?”在扶手边伸出头来的护士,望向他俯下的身影。
“没什么,以为东西掉了。”他抬起头,露出向上的笑容。他跨下楼梯,带着不愿被知的毫不犹豫。
就像是走近了他想要知道的东西,虽然现在依旧一无所知,却仿佛一切真相都已经放在门后,只要将妹妹送走,他便能放下心来,推开那扇门。
“救救我……”声音,回响。或许,拯救她,就能触碰到真相。
“啪。”最后一节阶梯,脚步落地。她,袖未,在哪里。她转过头去。
身影,站立的身影,背着楼梯转角窗台的光,晕成黑色的斑点,扣上金黄的和弦,耀起橙黄的光,透过冰冷的脸,却依旧看不见被温暖。
“莫然?”她记得这个名字,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次数并不多,却一直回荡在他的耳边。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参加学校的旅行吗?”
“为什么我要去?学校的活动我可以选择不参加的。”依旧冰冷的面庞,默然的声音。
似乎并不是他所想的理解,关于她不去学校的原因,或许她本来就是表里如一的人,只是单纯的不愿意融入集体。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似乎没有回答他本来想问的问题。
“我来看我的哥哥。”
“哥哥?”他的脑子里浮现了莫卓的脸,带着和善的笑和被姑姑欺负的无奈,“莫卓老师吗?”
“不是。”她只是简单的否定。
他想追问下去,她却似乎已经看透,先开了口。
“我和莫卓的大哥,叫莫阳,听莫卓说过,你负责过莫阳的病房。他去换药时看见的。”
这个名字,似乎在父亲的电话中听过……
他忽然想起,那个三楼尽头的病房,厚厚的绷带包裹着眼,准确的时间,发出凄厉的叫声。他还记得,在门外的窗户上望见的,被鲜血沾满的绷带,还有染成鲜红的毛巾与水盆。
“他就是……莫阳……”
逆光,皱起的眉。
“就是?你知道他吗。”
“啊,我记得他,不过不是我负责他,都是护士长亲自照看他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是这时候应该做的就是不能让她将自己看穿。“我要去送妹妹了。”他向她点了点头,算是道别,向着医院门口跑去,忽然摆动的手臂,带着肩头突如其来的刺痛。他连忙捂住了肩膀。
“哥哥。”若叶的声音,随着身影向他走来,从身后的电梯间。
他连忙走上去。
大小相异的步履,向着门外的车前走去。
“路上小心啊。”他望着她转过头的背影。
“嗯!”她露出笑脸,挥挥手,像是将风拨到一旁,让他们最后交错了视线。
合上的门,车渐远。
身后的眼,却在停留。
“你现在回家吗?”若介转过身,望向楼梯间门口站着的莫然。原本应该有人的医院大厅,似乎一下子失去的人迹。空荡而透着寒气。
原本靠着门框的她站直了身子,却歪过脑袋。
“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忽然的问题,似乎应该和她毫无关系,却被这样问出来,一瞬间他也不知如何应答。或者说,他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沉默,扩散在咫尺间。
他整理着思想的头绪,或许现在最先做的应该是找到袖未。
当然,他不会就这样说出口,虽然她可能有所企图,也有可能只是并不亲密的寒暄。
沉默,凝固的沉默中,莫然向他走来。不知为何,仿佛像是迫近的枪口,他不禁感到了迎面刺骨的寒,带着让毛孔扩张的气息,让人胆战。
擦肩,擦过的肩膀,像是风中相撞的树叶。
刺骨的疼痛透过绷带包裹的肩膀,一直将大脑的神经穿透,不可名状的疼痛。
“啊!”他一下捂住了肩膀,皱紧了眉。
“怎么了?”转过的头,望向他的视线,带着审视,如同是拷问。
“没什么,之前摔伤了肩膀……”
“摔伤吗?”她转回头去,继续迈着步子,走出医院的门,走出医院外阳光在门前洒下的屏障。
电梯,静止的电梯似乎正在抉择着指向。
疼痛仍旧没有消去,他将捂着肩膀的手轻轻挪下,伸向电梯门旁向上的箭头。橙黄,包围手指的橙黄,像是被微小的阳光。
打开的门。
“袖未?”电梯的角落,瘦削而单薄的人,带着熟悉的苍白。他踏入电梯的脚步。
忽然伸出的手,将他拉出电梯,“袖未,你……”踉跄的脚下,合上的电梯门,像是将身外重新封闭,这封闭已经与自己无关。
“怎么了……”他望着眼前的人,她抬起的头,上扬的视线,那虚渺的眼,似乎正努力的聚焦,直直望向的,是他的眼。
“带我去狐杂货,好吗?”
狐杂货?记忆里,那突然合上的门,那双陷入黑暗中的眼,那像是戴着面具的苍白,恐怖弥漫,弥漫在眼前。
“狐杂货……”
“带我去!”她的渴求里带着坚决,仿佛像是抉择着自己的生命。
“啪。”“啪。”
“叮!”门前,忽然暗下的一方阴影,点地的金属球棒的声音。
“已经有很多人给你说过,不要靠近狐家的人。”熟悉的声音,几分钟之前才在耳边响起过,带着一如既往的冰冷,却已经不需要压抑之前一直压抑的杀气。威胁的气味,弥散在每一次球棒的点地。
“……莫然……”肩膀被击中的场景,擦过的耳朵,差点就要碎裂满地的脑袋,战兢中几乎沸腾的血与脑浆,几乎要将他的脑袋冲破,却冲破了脑袋里纠结的结。“是你……”
将妹妹关在密室里,伏在窗户前的偷袭,那消失在窗框外的校服的身影,原来留下的都是她的痕迹。
“喂,外面的人,有些事是不应该知道的,就像你父亲若哉的亲生父亲,如果不是他看见了邻居家老人死前的样子,他就不会被我们默眼委员会处理掉了。”
父亲的父亲……就像姑姑向他说的一样。
“默眼委员会?”似乎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词,像是正式的组织。
“死前的样子……”
“到底你们有什么秘密……”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这些都和你无关,你只要把那个女孩交给我,然后像那个没事找事的洛兰一样,消失在这里,成为我们的一场梦就好了。”
洛兰……原来那真的不是梦……
忽然被攥紧的手臂,几乎要嵌进皮肤的指甲。他望向被捏得生疼的手臂。“袖未?”不知为何会变作这样的神色,几乎被恐惧挤满的脸庞,瑟缩在他的身后,双手却攥紧了他的小臂。
“若介……快点逃……”
带着风声,像是将风的壁障撕扯,裂开的仿佛衣襟撕裂的痕,重重地落向他最近的视线,想要将他碎裂成满地斑驳的影。
“危险!”若介一把将袖未推到一旁,向后躲开这沉重的攻击,几乎擦过身体,带着炽热的痕迹。他还未站定脚步,球棒便再度挥来,来不及调整的呼吸,勉强的侧身跳开,无法平衡的身体,摔倒在身侧的墙。
灭火器!
眼的余光,瞥到墙边的灭火器。
仍未休止的攻击,朝着他的面庞,他顺抄起身边的灭火器,将那坠落抵挡。几乎在颤抖中迸裂的手掌,紧握着灭火器的瓶颈。
“砰!”又是踹出的脚,硬底的皮鞋,重重叩在他的腹部,之前曾被创伤的位置。几乎要将胃肠折断的疼痛,随着神经仿佛电波透进脑袋里,眼前忽然的昏花,像是闪出不规则的斑点,布满眼里,如同电视上斑驳的雪花。
按下灭火器!
本能的动作,最后的救命之物!爆发的白烟,钻进鼻子和喉咙里,几乎冷到窒息,却将视线化作一片朦胧,莫然沉重的咳嗽声在白烟中响起,金属棒重扣在瓷砖修葺的地面,几乎要将它震裂。
“可恶!”
“砰!”他最后地将灭火器挥起,向着浓烟里声音的位置砸去。
“快跑,袖未!”他强忍住腹部的疼痛,拉起跌倒在地上的袖未的手臂,向着门外跑去。他记得院子里应该有一辆救护车,因为在这个谁都熟悉的村子里,所以从来不会上锁,而钥匙也一直插在车里。
阳光的壁障,像是破裂的膜,一瞬接触到阳光的双眼,比进入水中还让人无法适应。风吹过奔跑的衣摆,却抚不平脚步的踉跄。眼前闪起的斑驳的光逐渐平息,意识却依旧被疼痛填满,看不透前路颤抖的呼吸。
“快上车!”他将袖未推进车里,向着驾驶席跑去。
“砰!”
“啊!”尖叫的声音几乎划破耳膜最后的沉寂。
跳上车的他,望见袖未向他瑟缩的身体,车那头拖着球棒的身影,鲜血流过额头,流过眼角,流过原本冰冷而平静的脸颊,流进嘴角,流到下颌的位置,沾湿了衣襟,却似乎点燃了更浓的杀气。
“砰!”再度挥起的球棒,砸在车窗与车门上。像是蛛网扩散的裂痕,透彻了危机迫近的气息。
他连忙扭动着车钥匙,发动着车子,终于响起的发动机的声音,车子动了!
“砰!”最后的撞击,响在车后的位置,却将整个车子战栗。
“混蛋!”几乎是震裂喉咙的声音,在身后爆发,却终于在后撤的街景中远离。
他感到伏在腿上的与纤弱的身形不合的沉重呼吸,带着不能平静的喘息。呼出的温热,在他的腿上。他腾出手来,抚过她与身体一样柔弱的发丝。“好了,没事了……”
他们没有在狐杂货的位置停下,而是一直开进没有人的学校里,因为他们担心赶来的莫然,或者是她口中说出的“默眼委员会”的人会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
“砰砰砰!”他牵着袖未,敲着那扇紧闭的门。
“这里不需要敲门,直接推开就好,里面有人的。”他忽然想起佑枝曾经说过的话语,第一次相遇,单肩背包的女孩,向妹妹、向自己微笑。
他一把将门推开。黑暗,擦过他的肩膀,没过他的脚下。
他俩,踏进的步子,合上的门,一切的阳光,被阻挡在外。
“母亲……”袖未的声音,沉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店铺里。
原来,他一直猜得没错,这里的老板娘,果然就是袖未的母亲。一样散开的寒气,一样无法聚焦的眼,记忆里带着未淡薄的痕迹。
没有回应,只有回音。
他忽然感到袖未松开了攥着他的手,向前走去,穿过那立起的柜子,他还记得,那里面摆放着的见过妹妹玩过的小瓶子,还有来自眼川的眼球般的石子。
“袖未。”他连忙跟了上去,望着眼前的黑暗里模糊的痕迹。
似乎穿过的是冗长的走廊,一直到店的外观望不见的深处,大概,已经到了外面树林的位置,他从未想过,这小店里会有这样延伸的路。不过,依旧是没有光的痕迹,大概是因为更深,已经到了连袖未的轮廓都望不清,只有那还能察觉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在黑暗中明晰。
“袖未……”他叫着她的名字,她却没有言语。
“啪!”忽然点燃的灯,在脚边的路道,走廊两旁,门前。绵延的纸灯,灼烧着灯油的味道。
背影,袖未蹲在一旁的背影,瘦小的蜷缩的肩膀,眼前,是合上的房门。
“袖未……”他望见她的肩头在颤抖。他俯下身子,将手搭上他的肩膀,“袖未……怎么了……”
血?
刺入眼的色,从门缝里流淌,像是溢出桶中的水,像是关不住的闸堤。
“这是……”
轻轻的抽泣声,透过颤抖的肩膀。
他似乎察觉了什么,伸出手,想要拉开那扇门。
被锁上了?
他低下头来,望见袖未底下的脑袋,手上,是被房间溢出的血与透明的泪水濡湿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