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吃饭教人更受不了的是住宿。只要是在老乡家借宿，没碰到过几次有被子的。经常是什么也没有，连稻草也找不到。只好学老乡，烧起一堆篝火，大家围着篝火，趴在腿上睡觉。那个难受劲没法说。有时一连几夜，实 在太困了，慢慢滑在特潮湿的地上睡着了。马焰一次睡在了潮地上特冷，在睡梦中不由自主地移向火堆，硬是把手烧痛了，头发烧着了才痛醒过来。老乡是不敢这么睡，告诫他们：
“要在地上这么睡，不出一个月，你就准备忍受那全身关节痛吧。痛得你日夜吃不下、睡不好不说，哪还有力气干活！”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全分队仍出色完成了任务。
“高处不胜寒”也好，“四季难放晴”也好，马焰终生却忘不了这段时光，高处亦有暖，无晴却有情！
当宣布特遣队副队长是鲁玉兰时，这位二班的俊秀姑娘高兴得差点失态，当众蹦起来。一九五八年她就是马焰的助手。下来，鲁玉兰盯上了马焰。
“又当你的副手，不胜荣幸！”
“不敢当、不敢当。倒过来正好。”
“年轻轻的，‘牵’什么‘须’！咱班级间几次交锋，我们班都是你们班的手下败将。记得吧，那次水库义务劳动，那鬼板岩多硬哪。咱学院十八个班开展劳动竞赛，我们‘柯察金战斗队’到底还是输给了你们‘牛虻战 斗队’，屈居第二。我们班男生说：‘牛虻队两个队长群山、马焰太厉害了。挖那么坚硬的板岩，一镐头一大块。哪像我们又挖又撬老半天才—块。两人手上血泡摞血泡，毫不在乎！谁敢跟他俩较劲，除非这双手不要喽！’ 我当时心里还不服气，还认为我班男生没种！”
“玉兰同志，话不能这么说。你肯定读过保尔的书。保尔本来就是牛虻的学生。那是学生谦让老师，照顾老师面子。”
“还有二年级灭四害，打麻雀竞赛。那次我们班可下了大功夫，周围小树林子我们都跑遍了。我腿都跑肿了，好不容易打麻雀超过你们班十只。离最后评比只剩两天了。我心里直乐，这次看七班还有什么招数，准备‘走 麦城’吧！我乐得晚上做梦都笑醒了。可评比那天，你们班女娃子们好不骄傲地告诉我：你和群山策划了一个‘奇袭青龙桥’。那天星期天，早上五点全班出动，奔袭三十里。先头部队五人，用群山突击训练的蹿纵功，早上 七点赶到了郊区荒野青龙桥下，麻雀全被堵在桥洞窝里睡觉。两头桥洞挂上女娃子们精心缝成一片的蚊帐、床单。早八点半，大队伍赶到，全班突然在里头敲锣打脸盆，一齐同声呐喊，一百多只麻雀乱飞乱撞，有的实在飞不 动了，束翅被擒；几十只麻雀吓破了胆，飞着飞着一头栽下来就死了。一次围歼一百五十八只麻雀，以绝对优势夺得了全校冠军。真没有料到你们还有诸葛亮‘草船借箭’出奇制胜这一手，气得我差点吐血。可打心眼里确实 佩服你们俩，羡慕你们班。一九五八年参加你们班实习，就知道了。你们班许多地方就是比别班强，不服气不行。这回，我为又当你的助手而自豪！”小姑娘挺爽快。
“别，别，还没开始就自呀豪的。是骡子是马，拉到无晴峰上遛遛再说吧。”
在无晴峰，同甘共苦了几个月，马焰学习好，能力强，有魄力，有理想，为人平易幽默；在困难之中最能吸引全队的是他的幽默诙谐，乐观风趣。再严峻的生产形势听了他的分析布置，也使你感到轻松从容。艰苦的环境 ，听到他的幽默说笑，使人增长乐观自信。愈来愈深知他的玉兰情窦初开，愈来愈产生一种挺神秘、搅人心的感觉。
整日阴雨连绵，特遣队的驻地屋里的地总是湿漉漉的。一位姓黄的同学气得发牢骚：“这无晴峰真是个鬼地方，整日似雨似雾也太‘无情’了！”
队长早察觉大家的烦躁情绪，开了口：“诸位，哪位知道这无晴峰是谁起的名？”
大家面面相觑，队长怎么问这么个怪问题。过了一会，队长自问自答：“小黄，可是你本家、宋代著名诗词人黄庭坚给取的。有词为证喽。他的名词《定风波》说：‘万里黔中一漏天，居屋终日似乘船！’他比我们还惨 ，屋里终日似乘船。所以取了这个地名。可你的本家够傲气，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下居然‘莫笑老翁犹气岸’，‘风流犹拍古人肩’。‘自古英雄出少年’哪，我们更当‘莫笑少年更气岸’，‘风流犹拍黄庭肩’。”
小黄一听词是家门写的，高兴得马上说：“队长你这‘风流犹拍黄庭肩’音押得太妙了，‘坚’与‘肩’同音不同义。你比我家门黄庭坚还风流傲气啊！”大家很佩服队长的幽默诙谐和风流雅兴。以后，一想起这首词， 大家对这鬼天气少了许多埋怨。
作为队长，总是把不足的口粮多让队员们吃饱些，自己尽量少吃。玉兰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时间过了一半。这次是他俩一起跑野外，检查填图质量。到了三千多米的高处，又冷又饿，玉兰掏钱向好不容易碰上的老乡预先买了三斤土豆。趁休息，玉兰架柴火烧好给马焰充饥。马焰急着任务，也实在是饿狠了、冻 坏了，没等土豆烧熟，就吃起来。吃的嘴全都麻了，也不管。马焰边吃边催玉兰：
“副手、副手，干活，吃土豆都得当副手。你快吃呀，多好吃！”
“我肚子不舒服，好吃你就多吃点。平时在队里总借着由子谦让别人，对我可别谦让。”玉兰看他吃得这么高兴，自己像也饱了。
可哪里想到，这半生的土豆装了满肚子，和喝下去的冰泉水一搅和，肚子痛得马焰在地下打滚，冷汗淋漓，全身哆嗦，不停地抽搐。
玉兰吓坏了，手足无措，急得直哭。
“马焰，马焰，怎么啦！哪儿痛，怎么突然这么厉害……糟了，我该死！土豆没熟就让你吃下去了……是不是中毒了？荒天野地哪有医生诊所！来，吃点消炎药……你冷是吧！好，我来。”
哪还顾及姑娘的矜持和羞怯，玉兰坐在一棵树下把马焰搂在自己怀里。天说变脸就变脸，湿冷湿冷的天开始飘起鹅毛大雪。玉兰怕马焰还不够暖和，干脆把棉袄解开，把马焰包在自己贴内衣的细绒毛衣怀里，嘴里喃喃：
“马焰，别吓我！好点了吗？暖和点么？”
马焰奇痛、冷得发抖的身体一下被姑娘体内特有的暖流清香所包围，在这雪花飘飘、地老天荒之中真是一种绝妙的享受，一种最好的治疗。
“啊，好暖，好温馨！‘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
玉兰已听得真切，但故意问：
“你在念叨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在背一首明代词人陈子龙填的词《念奴娇·春雪咏兰》：‘问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龙山飞雪……’玉兰多情怀袖，同心千结，乃天意也！兰，你说是不是写的你我？”
“陈子龙活在三百多年前，怎会写的你我，亲爱的！”玉兰大吃一惊，嘴里怎么冒出这种词儿！小脸红透。
“会的，会的！子龙兄，前知五百年、后知三百年！亲爱的！”马焰也听的真切，糟了！
“好、好！你说是就是吧，只要你不再肚痛，不再发冷。还痛吗？还冷吗？”
“身上好多了，多亏了玉兰的多情怀袖。就是嘴露在外面，很冷很冷的，能给嘴一点点温暖么？”
马焰直视着玉兰的眼睛，在央求。
玉兰一哆嗦，得寸进尺，太不像话！可嘴里却在喃喃地重复：
“‘曾在多情怀袖里，一缕同心千结’，天意！……”慢慢低下了头。马焰就势搂住她低下的颈脖，长久长久地吻在一起。
无晴峰上第一吻。没有了寒冷，没有了时间，融化了苦累，融化了病痛。在玉兰多情怀袖里，一吻同心千结！
啊，无晴峰，谁说你“不胜寒”，谁说你“四季难放晴”，这里有的是多情怀袖，有的是同心千结，有的是“道是无情却有情”！
虽然无晴峰上月色难逢，那难逢的月色还总在雾中朦胧。两人还是有几次在朦胧月色下并膝而坐、暖语相拥。
“共青团细测突击队”出发前，全体高唱青年学生很喜爱的“共青团员之歌”：
“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歌声响彻驻地，突击队员们摩拳擦掌，决心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经纬仪细测用常规办法，每天八小时野外作业，经纬仪高处一架，大家扛着标尺一个点一个点走到测量点上竖标尺测量，一站测完，全体集合，分测点，再测第二站。一天最多测完三个观测站，大体四十个点。有的地形 复杂，一天只测两个站，上午一个，下午一个，约二十几个点。每人铺盖行李一大堆，收拾、搬运都很费时间。
现在是：第一，不带铺盖，只带测量用具和换洗衣服、洗漱用具。反正热天，睡老乡稻草堆，可省很多时间；第二，搬站跑尺，一律改慢走为蹿纵功；起码提高工效一倍：第三，头天分好测点，计划好测站，按计划各跑 各的点，全部旗语联系。取消测一站人聚一次，再分散，又可提高工效一倍；第四，图版不从三角架拆下，图囊套好，直背第二站，省去图版拆，装的时间；第五，从三人跑尺，改为五人跑尺，每站每人少跑两个点。又缩短 了时间；第六，从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出发；中午吃干粮加稍休二十分钟，晚上七点多天快黑收工，工作时间，一天十三小时。第一天计划还欠周密，配合还不甚默契，已完成十二个测站，一百六十个点的测量任务。当晚质 量检查，只两个点未达标，整体精度、密度、质量达“优”级标准。朴明队长非常满意。
突击队住宿原则是：测到哪里，住到哪里。又省了不少时间。老乡大多是少数民族，不好和老乡住一个屋；条件好的，住空屋，搂一大捆稻草地下一铺，躺下就着了；条件差的，只好住猪圈上面的阁楼稻草堆里，这一晚 上要花很大劲与成群的蚊子、小咬、跳蚤等交战。第二天大家脸上、身上尽是红疙瘩。
再痒，也要忍住，不能死搔。一旦搔破就会发炎化脓。
睡一次猪圈阁楼长一次红疙瘩。有的同学实在忍不住奇痒，搔破了、灌脓，红药水、紫药水抹的满身满脸。还好是在大山之中，路人很少。有的老乡家，在大山高处，水很困难。大家就不洗脸、不洗脚，更不洗澡。出来 遇上小河小溪和泉眼机会多，就抓紧好好洗洗。同时把衣服也就势换了洗净，顶在头上，挂在标尺上，边跑尺边晒衣。遇上保存好一点的庙宇、山洞，附近无老乡，也当驻地。
其实最危险是仪器测站组。为了保证视线开阔，每个测片总是要找最高点，哪怕再陡再险也要背着仪器、图板、三角架爬上去。凡是到了山高路险的危险区，群山就呆在仪器组。
一次攀登当地人称之为“鬼脊峰”的。有一段长一公里，宽仅两至五米，两边是六百米的悬崖密布，脊背上茅草荆棘高过人头，根本没有路，根本无人上去过。大家都不敢上，测站组增加了一位同学。群山发话：
“这一带是富矿区，必须上去才能完成这一片细测。我在前面探路，你们严格跟紧我走的路线就没有危险。”他把背上的仪器交给另一位体力强的同学背。怕万一自己探路出了危险把仪器摔坏。每人一根树干当拐杖。
来到最危险的地方，两米宽的脊背，一块突出巨石占了一米八宽。群山说：
“让我抱巨石绕上去，再用绳子拉你们上去。”
群山抓住树根，抱巨石眼看快绕到上面了，突然右脚踩的石头一松，连石带人落下悬崖。后面的三个同学急喊：
“不好，群山……”声音刚出，群山人已经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