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行一半,歌姬翩翩起舞,博弈王满意落座,频频举杯敬乔焰雪。座中文武只作未见,相邻举杯畅谈,丝竹声声悦耳,一派盛世太平。
俊贤王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女帝,从腰间摸出玉箫,起身恭敬道:“臣数月前曾往竹海一游,当夜正值大雨,念及碧水湖上风景,心有所感得一新曲,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乔焰雪瞧着他温和恭顺的模样,淡然道:“愿闻其详。”
博弈王转头盯着俊贤王,浓眉一挑,眼中傲气并不掩藏。俊贤王浑然不觉,恭敬低头道:“谢陛下。”
箫声呜咽传开,声声低诉,不似广寒幽怨,不似剑法雄浑,却如极细极柔的丝,牵动着众人的心绪。
宴上人忘了鼓掌,乔焰雪眯起眼睛,打量着俊贤王素净的袍服,转尔望向远处的碧水湖。湖上芙蓉风姿绰约,虽有残势却不落俗,依旧随风纤柔摆动。
昨夜,乔焰雪批阅奏章到四更,天微微明时,芙蓉暖阁中的高焰冰蒙着斗笠白纱前来拜见。因数年来她的失忆与恭顺,乔焰雪待她早已不比当日。除了须得蒙着白纱斗笠做隐形人,其他时候与妍儿的待遇并无分别。
九月廿四,俊贤王云游返回,宿在芙蓉暖阁,若乔焰雪没有记错,此时高焰冰正该陪在俊贤王枕旁。
见到高焰冰红肿着双眼到来,乔焰雪微有疑惑,轻声道:“怎么了?”
高焰冰闻言眼圈泛红,抽抽搭搭行到女帝跟前,缓缓揭开左臂衣袖,哭泣道:“多日不见俊贤王,他愈发……愈发不堪了。”
纤细雪白的玉臂上,尽是点点红痕,让人触目惊心。乔焰雪盯着红痕道:“是蜡油?”
高焰冰掩口泣道:“正是。”
乔焰雪搁下奏章,叹气皱眉道:“苦了你了。没想到他竟然折虐于你。”
高焰冰忙摇头道:“雪儿蒙陛下搭救宠爱,怎敢说辛苦二字。只是俊贤王与博弈王太过……雪儿真希望陛下再也不要将他们召来芙蓉暖阁……前夜博弈王还命雪儿……雪儿……害得雪儿起不得床榻……”
高焰冰话说的隐晦,然乔焰雪心中却明了。因昨日,偶然听到妍儿往芙蓉暖阁传女科太医,又说高焰冰受了伤。前夜博弈王离去,昨日高焰冰便受了暗伤,前夜历历稍想便能得。这一切怎不叫乔焰雪生气?
折虐高焰冰,不就是折虐她么?
乔焰雪伸手拂过鬓角,眼前复又清明。夜风袭来,荷花暗香,觥筹交错的生辰大宴上,端坐满面恭顺的文武百官。俊贤王一袭白袍,沉浸在他呜咽的箫声里,眼中神色隔着摇曳的宫灯看不真切。
乔焰雪心头一阵烦闷,如同吞入盲蝇一般。箫声充斥在她的耳旁,令她愈发不适。不待俊贤王奏完这一曲,她便匆匆起身往后殿行去。
妍儿见她离席,疑惑上前躬身道:“陛下?”
乔焰雪皱眉道:“朕去更衣。”妍儿一怔,忙小心的扶着她去了。乔焰雪并未往后殿更衣,而是从偏殿的角门出去,静静的走入了御花园中。与凝翠殿背道而驰,喧哗声渐行渐远,四周一片静寂,乔焰雪轻轻呼吸一口,总算缓和了胀痛的额头。
妍儿远远跟在她身后,见她心绪不佳,不敢上前打扰。
一路缓缓走着,一个人行在幽静的御花园中,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半道推入水中,更不用担心被人掀翻在地,冷语羞辱。如今,她已成为蜀宫中最大的君王,成为闻名天下的冷血女帝。
冷血……
乔焰雪微微一笑,何时这二字竟冠在她的头顶。世人只知她冷血阴狠,却不知她其实也有一颗柔弱的心。
远处的湖心小筑隐在一片黑暗虚无之中,和太后收到她的宴帖却并未赴宴,连同广远王爷也不曾前来。自乔焰雪拒绝将皇权归还,和太后便拒绝再见她,无论她派何人前去,一律被拒之门外。
或者,那个将她视作亲人的平凡妇人,已经对她死心绝望了。乔焰雪望着湖心小筑暗影憧憧的方向,微微一叹。
不远处的四方亭静静伫立在黑暗中,乔焰雪心头一动,款款走了过去。抬步上了石阶,在宽敞的亭中站定,忆起那个飘雨的四月,俊贤王一袭白袍,一柄玉箫,斜斜倚在石栏上安静的吹箫,风吹起他的袍服,轻柔猎猎。
乔焰雪微微闭上眼,伸出手仿佛就能触碰到当日的情景。轻轻朝前跨进一步,抚摸着他曾倚过的石栏,冰凉的触感熨帖着温热的掌心。
石栏猛然倾斜,乔焰雪避之不及,一脚踏空顺着石栏跌落入水。远处的妍儿大惊失色,慌忙扑上来惊呼道:“陛下……”飞快的伸出手,抓住乔焰雪半只手臂。
四方亭常年人迹罕至,失修也是常事,索性石栏不高,乔焰雪湿了半个身子,被妍儿拉了上来。
“这可怎么办?”妍儿目色焦急,扶起乔焰雪,小心为她拧着湿淋淋的裙摆。
乔焰雪浑身湿透,转头瞧见远处的一处小院,水眸中闪过温和,淡然道:“冷霜居中还有炭火,去烤干便是。”
妍儿仰头焦急道:“衣裳都湿透了,不如咱们回静心殿换了衣裳罢。”
乔焰雪勾起嘴角,淡然道:“回去又要被大臣们烦扰,就在冷霜居烤干便是。”
妍儿只得点点头,搀扶着她往冷霜居走去。
因乔焰雪每有心烦之事,总喜一个人往冷霜居来,是以此处一应起居物件皆备置妥当。推开冷霜居虚掩的柴门,乔焰雪提着湿重的衣裳入内,夜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高大的桃花树繁茂异常,遮挡住冷霜居干净的小院,妍儿往房中生火掌灯,转头道:“天气愈发寒了,陛下快些来烤烤。”
房中温暖如春,乔焰雪走到炭火旁落座,转头瞧着房中布置,微微一笑道:“妍儿可还记得咱们第一日来此的情景?”
妍儿眼中露出苦涩,回头道:“自然记得,那时陛下昏迷不醒,吓坏了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