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提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周恩来总理的逝世，丙辰清明节天安门广场上真正的爱与真正的恨交织在一起的事件，唐山的大地震，朱德委员长和毛泽东主席的相继逝世，特别是粉碎“四人帮”时的胜利大游行……这些，报纸上登了，广播上广播了，爸爸听广播，看报纸，一定也会知道的。可是不说这些还说什么呢？他还是讲了天安门事件和粉碎“四人帮”后的具体情景。
包尔汉没有再打断儿子的话，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时而堆满笑容，时而笼罩乌云，心里的兴奋和痛惜交织在一起。兴奋的是，祸国殃民的丑类们终于被打倒；痛惜的是，他所敬爱的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都离开了人间……这次回到北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那不是毛泽东主席吗？他拉着我的手到休息室谈话。他点燃一支烟，亲切地望着我，赞扬我为革命做了很多贡献。我赶忙说，如果没有中国共产党在新疆长期的影响，没有党中央、毛主席的正确领导，没有人民解放军和三区民族军东西夹击的形势，没有各民族人民的拥护，新疆的和平解放不会这么顺利……
那不是周恩来总理吗？他乐观爽朗、英姿勃勃。我向他汇报了30年代以来，自己追求进步、追求真理的经过。他听了以后语重心长地说：“你过去的历史，中央是了解的。过去你同苏联的关系，是进步的。现在解放了，你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今后要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努力把工作做好。”他还鼓励我为新疆的和平建设，为各民族的团结多做工作……
那不是朱德总司令吗？他德高望重，却和蔼质朴，真如同传说的那样，像马夫，像炊事员。他和周恩来，林伯渠、乌兰夫等同志到民委招待所来看我，又陪我到毛泽东主席的家里去做客、吃饭……
在这一瞬间，包尔汉的脑海中闪过了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情景，心中涌起深深的怀念之情。
夏提看到父亲陷入沉思，就停住了话，猜测此刻父亲心中在想什么。他怕父亲太累了，就说：
“爸爸，你歇一会吧。”
“不！我不累，咱们马上就走吧。”
听说包尔汉要回北京了，努斯热提、木拉提及他们的爱人和子女，既高兴又难舍，轮流到包尔汉住的房间里来送行。包尔汉看着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脸上布满了笑容。他感到很欣慰。在“史无前例”的一场浩劫中，他和他的后代们虽然受了残酷磨难，历经坎坷，但都走过来了。在他一家之中，没有人因为痛苦而轻生，没有人因为悲伤而背叛亲爱的祖国。这不但证明他们是好的，也能够证明，我包尔汉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些后辈人，看着他们的父亲，她们的公公，他们的爷爷，心里也是激动。尽管他们受到的折磨，都是因为面前的这位老人引起的，但他们不仅不责怪他，反而为他骄傲。因为，老人以他自己的行动，教育了他们应该怎样做。他们也知道，老人对他们的要求是严格的，从不允许他们特殊。即使老人以后恢复了领导职务，也不会给他们个人带来什么好处。他过去是这样做的，今后还会这样做。
为给公公饯行，努斯热提的爱人专门做了一顿完全新疆风味的饭菜。包尔汉吃得很满意。饭后的交谈中，他看着儿孙们说：
“我回到北京后，还要工作。我希望你们都要好好工作，为我们祖国的建设多做贡献。”
这是一个长辈，一个受了十多年磨难的长辈的教诲，后辈们怎能不点头称是！
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了，头一天晚上，夏提对包尔汉说：
“爸爸，咱们明天就回北京，你在新疆还有什么要办的事吗？”
“明天就走？真的？”
包尔汉说着，从皮靴里掏出几张纸，递到儿子手里，动情地说：
“这是几个战士的通讯地址，我一直没敢拿出来，怕被那些人要了去，现在交给你保存。要记住我们的战士，多么好的战士！你再去看看曾经给我当过警卫员的叔叔和他家的阿姨，我和你妈病的时候，是他们夫妇冒着危险来照顾我们的。他们正直可敬，你代我和你妈妈向他们致谢和问候。”
夏提走出去以后，包尔汉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北京，我又要见到你了！朦胧之中，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封电报。电报是周恩来发的，要包尔汉立即到北京去。见了面后，周恩来满面笑容地握住包尔汉的手说：
“我国的国际威望正在日渐提高，我们同伊斯兰教国家的友好关系正在日益发展。为了做好这方面的工作，需要一个人到北京来。中央考虑认为你比较合适。你来北京住是否更好些？不知道你的意见如何？有什么困难？”
“我是共产党员，坚决服从党组织的决定。党把我安排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工作。”包尔汉立即回答道。周恩来连声说：“你的态度好，态度好，态度好！”我这次回到北京后，他再也不能亲自找我谈话了，包尔汉心想。不知还会不会分配我做什么工作？如果要分配的话，我仍是那句话：“我是共产党员，坚决服从党组织的决定。党把我安排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工作。”不过还要加上一句：“历史的那一页已经掀过去了，我是和党和祖国一起遭难的，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惟一的心意就是：竭尽我毕生的精力，把党和人民交给我的事情做好，为伟大的祖国尽自己的微弱的光和热！”
……
第二天早晨，乌鲁木齐机场上静悄悄的，冷风轻轻吹来，轻拂着停机坪上的一架飞机。包尔汉和夏提由努斯热提陪着，来到了机场。努斯热提的妻子和孩子，以及木拉提的一家，还有一些亲戚和邻居都要来送行的，可是只弄到一辆车，坐不下那么多人，机场离市区很远，只能由努斯热提作代表了。
想来送行的没有车，来不了；能来送行的有车，又不来。因而，包尔汉的这次回北京有些冷冷清清。
包尔汉也看到了这种情景，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一个多年被视为“里通外国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人，在某些人的眼中，说不定还是个“危险人物”呢，谁还敢来送行？他看看候机的人群，都正在不时地看时间。这不是他的专机，还有许许多多的乘客。能和群众在一起，他也就心安理得了。
飞机慢慢滑出跑道，急速升上空，穿过薄薄的云层，在天山上空飞行。包尔汉把脸贴近舷窗俯，看到乌鲁木齐向后退去，看到天山的皑皑雪峰如银龙昂首，心中抑制不住地涌起对故乡以及故乡亲人的怀念与眷恋。
夏提看到父亲的目光那么集中，神情那么专注，不知父亲心中在想些什么，又不好打扰他。年轻人啊，你虽然也经受过磨难，也热爱新疆，但你又怎么能理解父亲此刻的心境和满腔深情啊！
包尔汉根本没有在意儿子正注视他，仍然透过舷窗俯览那片熟悉的山河大地。故乡啊，没想到我又在你的怀抱里生活了10年的时间！你给了我令人难忘的辛酸痛苦记忆，更给了我值得回味的炽热美好真情。所有这些，我全都牢牢地记住了，尤其是后者，使我永远不能忘怀！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伟大祖国的新疆！再见了，我的亲爱的故乡！我还会回来看你的，一定会回来，一定……
这不是结束
“爸，政协通知，要你参加会议！”
伊丽苏娅走进包尔汉的办公室说。
这是一间并不宽大的房间，靠墙立着一排书橱和一个柜子，里面整齐地摆着维、汉、俄等文字的书籍。紧挨窗子的地方，放一张写字台，上面除了办公用具外，有一台小收音机，是包尔汉天天听广播用的。此时，包尔汉坐在写字台边，他的夫人拉希达坐在他的对面，正给他念一份文件。
看到这情景，伊丽苏娅的心中一热。一个认真地念，一个专注地听，多么亲密的一对伴侣啊！如同一双奋飞的劳燕，同甘共苦近半个世纪。很快就要到他们金婚纪念日了，到时候一定得为他们好庆祝一下。伊丽苏娅这样想着，把政协开会的通知又重复了一遍。
拉希达停住了念文件，包尔汉抬起头来，看看女儿说：
“好，我要去参加！我要去参加！”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是心中激动所致。从新疆回到北京之后，他先是到医院作了检查，没有查出什么病，说明身体没有被搞垮，经过一段时间，有了很大的恢复。特别是1979年以来，领导和有关部门对他非常关心，配备了住房和车辆。他切切实实地感到，过去了，那些噩梦般的日子都过去了！他原想，在党和人民的关心下，就这样安度晚年吧。现在又通知他去参加政协的会议，他怎么能不去呢？
拉希达当然理解丈夫的心情，更知道他是个好强的人，但出于对他健康的考虑，便劝说道：
“你的年纪大了，去开几次大会就行了，不要全参加了。”
包尔汉看着妻子，目光里流溢出深深的感激，但他还是倔强地说：
“不！都要参加，都要参加！”
果然，包尔汉不但出席了政协的这次会议，而且大会和分组讨论的小会他也参加，晚上回到家里还让拉希达或苏娅给他读文件。这对于一个近90岁的老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并不轻松的事情。
尽管这样，包尔汉的心情还是十分愉快和舒畅。在会议上，他见到了多年不见的熟人，经过十年的浩劫，能够相见，也确实不容易。不过，人们也都苍老多了，见面交谈，感慨颇多。特别是当他见到邓颖超、康克清的时候，不由得又想到周恩来和朱德两位他尊敬的人，心头涌起思念和酸苦的滋味。
这一天，召开的是选举政协领导机构的会议。在哗哗的掌声中，公布了选举的结果，包尔汉当选为全国政协副主席。
对包尔汉这个名字，人们不但不陌生，而且非常熟悉。1955年，他就担任了这个职务。人们看着包尔汉，感到十分惊奇，历经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身体仍然这样健壮，红润的面孔，雪白的胡须，精神旺盛，目光炯炯。多么顽强的生命！人们也知道，顽强的生命，来自坚强的意志和信念。
包尔汉端坐在主席台上，脸色平静，对人们的信任，投以感谢的目光。
不过，说心里话，他并不贪恋任何职位。当他从那偏僻的小村“森林阿克苏”走出来的时候，当他沿着额尔齐斯河奔回祖国的时候，当他向民国政府提出申请并获准恢复中国国籍的时候，当他将父母亲和妹妹们接到乌鲁木齐定居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要做什么官，而是遵从祖父的遗愿，遵从自己的志向，回到亲爱的祖国，亲爱的故乡，尽自己微薄的力量，为祖国、为故乡做一点事情。只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就满足了，别无所求。是历史的风云变幻，是没有想到的偶然契机，把他推上了政治舞台，扮演了他没有想到的角色。在社会的发展过程中，任何人都不能完全离开客观实际，主观地决定自己的一切行动。
几天前，在酝酿政协领导候选人的分组讨论中，包尔汉就说过，他的年龄大了，不要再担负领导职务，让年轻一些的人来干吧。可是人们还是提了他的名，选举他为副主席。对这样的结果，他不能违抗，只能在心里说，那就让我像诸葛亮说的那样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这一瞬间，包尔汉想了很多。在人生的漫长道路上，他将要走的路，比起已经走过的路，可能要少多了，但他仍然决心有一份热就发一份光。不管这光多么微弱，也要力争驱除一片黑暗，带来一片光明，为振兴中华，为加强各族人民的团结，继续做出能做的贡献。
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浑身充满了活力。
心不衰老的人，爱不衰老的人，是永远不会衰老的。
这就是包尔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