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结婚了。
拿了见证爱情的本子才一个星期，在搬家之前，之涣死了。
最短的距离变成最长的距离。
【天鹅的毛】
那个下午，刚过二十五岁的于之涣跟单位请假了，说是有事找女朋友，提前走了。然后他穿过了立交桥，经过了两所大学，步行过一条街道，到了湖边那条路。不少人在湖边趁热下水享受清凉，再然后有人喊救命。年年有悲剧报道劝止市民，用大招牌提醒人们不要下水谨防意外，总有人不以为然。
二十五岁的之涣跳下去救人了。那个人情急之下抓紧了他，还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向水底。那个人靠近了岸边而之涣向下沉去。之涣的确是个玩水的高手，但是奇怪的是，那天他心情复杂，午饭都没吃几口，然后他的腿抽筋了，拖累了他。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死于溺水。之涣的悲哀只有几十秒，救人的人被救上来后，没意识了。
痛哭流涕的之涣父母最后能得到的慰藉是，他们的儿子死于见义勇为。被救的人发誓要把两老当自己父母……这些细节对于小龄来说，统统很不真实。之涣死了吗？
死了。
一个人的小半生，稍纵即逝，简直比天鹅毛还轻，小龄打了个寒战。
他的手机是小龄唯一带走的遗物。
如今，带着那手机的小龄，动作娴熟地操作机器，看着搅拌机榨出的果汁滴进塑料杯，封口，递给形形色色的顾客们。
小龄盯着主动找上她求爱的男生，问了他的名字和看了他手里拿的电影票后，跟他说“谢谢，我不爱看”。裁田只好失望而去，改天再接再厉。改天再接再厉了，又失望而归。
他对她一无所知，尤其是对她的过去。他不知道，她看起来年轻，却已经离了婚，死过了丈夫。人生在世各有各的不幸悲哀，但小龄的要复杂一点。
【满腹真相的手机】
小龄带着那手机，那部满腹真相的手机。那天之涣说是去见她，但实际上不是。那几天的之涣说他一直在忙房子装修的事情，那个下午他其实是去见一个叫丽丽的女人。
他们的对话在手机里无比感人地存在着——以短信的形式。这些对白一条条联系起来看，揭示着一条清晰的脉络。
丽丽是之涣什么都没发生的初恋，很快跟着所嫁的老外，到国外过沉闷但安定的日子去了。他们打算在各自都尘埃落定前，再见一面。他们要见的这一面如果不被意外救人事件打断，他们大概会可耻又快乐地搞在一起，然后若无其事地告别。
丽丽后来怎么想的，小龄也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个女人没有再打电话到那部手机上。
一个年轻的女孩，闪电般有了一个貌似靠谱的丈夫，但他却背着她，密会初恋，然后意外挂了。
小龄心中的怪异，不可名状。
之涣死后，她吃饭必吐，觉得恶心，小半年后，才恢复吃一点米面，大部分还是喝果汁。反正很多女生食量如鸟类一样活着。
她既然当时没有揭露真相，过后就更加没必要。小龄慈悲地成全了丧子的之涣父母，保留了之涣的完美形象。他们也没有挽留她，这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嫁个灵牌的年代。
小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她办理了登记，注销了结婚证，换了个地方待着。
看见了新开的果汁店的招聘广告，她就去应聘了。这份工作与水果为敌，消灭了成千上万的苹果、香蕉、柠檬、葡萄、木瓜、柚子、桃子之后，小龄觉得她的心似乎得到了最起码的发泄。那种胸口破一个洞的痛苦，平复了一些。
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太复杂，他对她那么好，好到她以为全世界他只爱她，可他还去见那个丽丽。
她挺想再次触摸到活生生的于之涣的脸，狂抽他、大骂他，或者纯粹以见义勇为的好人形象死掉。
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坏人。
二十一岁的小龄已经没法再随随便便相信一个人。她对所有的人都只会假笑，即使是裁田这样看着很顺眼有些动心的男孩。谁知道他背后有多复杂？
【越变，越快乐】
关于那个叫裁田的男人，两个月后，他没再找小龄了。他在追求小龄的时候极尽言辞和努力，最后投降认输了。他说他真的很喜欢小龄，希望小龄做他的女朋友。
然而在小龄犹豫徘徊于相信与不相信的时候，他似乎消耗完了他的热情。
裁田带着一个年轻可爱的女孩逛街经过了，他不再去看小龄，也绝对不光顾小龄工作的鲜榨果汁店。但是他不光顾，他的女朋友光顾。那个女孩子要了一杯酸酸甜甜的柠檬蜂蜜茶给自己，还要了一杯葡萄牛奶带给裁田。她说：我男朋友最爱葡萄汁。
这是一个可爱又尽职尽责做人女友的女孩，记挂着男友和男友的口味。
仿佛被这话中的浓情蜜意刺到了一般，小龄很不舒服。
恶意汹涌，她的假笑又浮现。她盯着裁田的女友说：你还敢跟裁田交往？
为什么不敢？对方反问。
小龄微笑着，微笑着跟同样年轻的女孩子说：我为他打掉了孩子，分手了，他马上就找了新的。你自己小心吧！还有，你最好别去逼问他，他绝对不会承认的。你也别当众闹翻，他会爆发的，说不定会打你。我一直在这里等他，就是要等他回心转意。这条路他总要经过的，他就在前面四四方方的银行大楼里上班。
那女孩目瞪口呆，狠狠地摔了果汁，走开了。
这种报复很变态。
然后裁田单独一个人来找了小龄，他几乎是一言不发，只是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镇定自若的小龄。
许久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发问：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不愿意接受我，干吗又来破坏我？
小龄抬起头：你不能坚持追我，干吗要追？
裁田先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露出微笑，叹气说道：你得逞了，你这是造谣诽谤。你得补偿我，要不你还是做我女朋友吧。
小龄深深地看了裁田一眼，像他一样微笑了。那么变态的报复，对这个男人来说，毫无损伤。
你交过多少个女朋友？
五六个吧！
为什么分了？是你变心吧！小龄控制不住自己跟这个男孩说话，一直问下去，刨根问底地问下去。在小龄说着的时候，蚂蚁企图攻占水果。她用一把毛刷刷过去，蚂蚁粉身碎骨。
哦，有的是我变心，有的是对方变心。裁田坦诚地交代。
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你不爱我；你爱我，你又想着别人；或者我爱别人，你又想着我。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能少。
二十四岁的裁田有限的人生恋爱经验，也足够他得出这个结论。
小龄想了一想，激动起来，语气变得恶狠狠。她说道：这个世界上，要一心一意爱一个人跟一个人在一起，真是太难了。你走吧，有多远滚多远。我不会当你女朋友。
好！我走。裁田也生气了，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其实你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被人伤害了，耿耿于怀。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你，但你变成这样，有意思吗？
嗯，没意思。
小龄抓起一个桃子，朝裁田砸过去。裁田摸着脑门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她坐回椅子，四肢瘫软，像个泥巴捏出的人，泄气散架了。她特别想哭，可是又哭不出来。
于之涣死了，死得像天鹅的毛一样轻，压在她心头，比全中国的山还重。
【最后的努力】
清晨，小龄打开店门时发现地上有一个白信封，里面是一张电影票，和裁田的邀请。
小龄回去了，高铁几个小时就回到了那座城市。
原先上班的印务公司还在原地。站在马路对面，她遥遥看见玻璃橱窗后，坐着其他女孩在聚精会神地埋头工作。沿着马路，她走到了水生所。令她吃惊的是，游泳池门旁贴了告示，即将拆掉，改建其他建筑项目。
之涣啊，你在天堂过得怎么样？二十四岁的小龄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关于人生中拯救与被拯救这件事。
比如她和之涣。
与其说是之涣救了她，不如说是她救了之涣。他遇到了一个崇拜他，全身心爱他的小龄。失去了初恋得到小龄，是他的幸运。他不知珍惜，是他的事，他的损失。又或者，之涣见过了那个丽丽，回家还是要跟自己过下去，说不定就白头偕老了。
这个复杂的世界，人心或多或少都复杂。于之涣是小龄的初恋，刻骨铭心。天鹅除下的羽毛，也可以用来给自己织一件外衣。
她发现自己很想、很想跟裁田去看电影。
·叫我孙悟杰·
一、
那个人扯下大月的耳机眼睛瞪眼睛地问道：你要不要吃东西？大月侧脸探看是什么人，视线正面相对，她不得不记住这个人，记住他的名字和长相。之后他带她去吃了豆腐，和风豆腐裹了面包粉炸到至臻的黄金品相，入口之时叫人忍不住叹息。这种风味简单金灿灿的日式小吃，就应该混搭黑乎乎的可乐。
吃到很饱实，喝到很满足以后，大月问：你叫什么？他写给大月看，马杰。普普通通的名字，百度谷歌后大概跟成千上万个人同名同姓。
不是名字里有“杰”的人就会杰出。大月这么想。这个年轻男人背着上班族应该背的包，穿着上班族应该穿的衣服，他说他今年二十八岁，尚是单数，有点积蓄，可已经献身了伟大的房奴事业。
哦！大月什么都没问，他就全招了，很好很自觉。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子，他是后来发笑了，在公交车上提醒坐在身边的邻座，你的肚子叫得太大声了。但是大月没听见，因为大月的耳朵被耳机堵塞了。整个公交车上的人都因为一个女孩子的腹鸣哄然大笑，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大月经由他的复述得知前后。复述，就是把发生过的事情再讲一遍。大月觉得，这个男人来得正是时候，承前启后。
二、
前男友有一双类似黑熊的手掌，厚实、饱满，一只手就可以握满大月的两只手。这种不对等的呵护，让人舍不得抽手。大月喜欢手掌心里的人体温度，恰到好处，一旦习惯了就变成依赖了。
在大学毕业后，大月做了短暂的几个月老师，然后她又想方设法出来工作。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年轻，所以不想那么早就看到自己一生的尽头。在这家私人老板的公司里，做完了前台，跳槽到那家做文秘，最后，变成活动策划，跟很多大小商家老板打交道。
前男友是其中一名假公济私的典型。万幸，他未婚，他还有可以开列出清单的诸多优点。上下班会按时开车接送，一切都好，只缺烦恼。
烦恼是在一件很小的分歧中诞生。他说：别上班了，辞职结婚！大月说待会儿再说。正是吃饭时间的黄昏，当务之急是解决吃饭问题。
大月提出：不如我们去超市买排骨吧，我来做蒜香排骨。
这个男人笑了：就你那手艺，咱们还是别自虐了，我们还是去某某吧！
每座城市都有几家口碑放出万道光芒的饭馆餐厅私房厨房什么的，某某店子也是。交往以来一直去那种地方解决问题，大月一直是温顺乖巧的好姑娘。那天大月却发作了：我就要做，你吃不吃？
男友妥协了，他们倒腾了半天，吃了十几块黑乎乎的排骨。大月自己倒是吃得津津有味，男友吃完饭就回家了。上班做饭用光了大月的力气额度，累了她去洗澡睡觉，没有挽留男友。
那件正事，男友没提了，直到他变成前男友，正事渐渐变成不重要的往事。
春节后他们分手了，大月跟这个人过的第一个情人节也是最后一个情人节，因为时间不满全年。
大月在整个2009年谈恋爱，收尾相当沉痛，她这大半年的关键字是前男友的名字——熊杰。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慨，当时大月没有预料自己还会爱上另外一个“杰”。
三、
前任和现任只隔了两个月。为了避免恋爱再度走向失败，或者说，不那么早就败掉，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大月认真反省了自己。她开始打扫房间，清理物品。计划安排在周末，睡到中午之后她开始清扫，抱着一个液晶相册凝视了许久，影册里有漂亮的风景，世界上有名的地方，他带她去过。他对她一直很好，他说：大月你啊，像一只猫，非得顺着毛摸不可。
大月黯然，她是猫吗？
旧物越是清理，越没有头绪。因为跟着主人流离失所，迁徙奔波，零落辗转不成曲调。电影票根年月日清晰，却不记得是跟谁看的了，衣物小饰品贴身陪伴过，难舍难分。大月跟自己说：该丢的丢，该留的留，该烧的烧，该撕的撕。
马杰没有车，跟她顺路一道坐公交车。马杰周末陪大月逛街，虽然他没有前任简单而强大的贵宾银行卡，但是他有时间和心。那件太紫，脸会黑；这鞋太高，伤脚。她但凡咨询，他必定参谋。
末了，她总算得以回家。大包小包大月丢给马杰。马杰统统接过来，大月一身轻松，如释重负。因为花了不少的薪水，因此他们决定慢慢走回去。可是，马杰喊住大月：给。
他给了她一袋裙装，很轻，不重。但他口吻坚定：你拿这个。
为什么？
因为，马杰想了想，因为我们要甘苦与共。他的表情证明他的话并不是妙手偶得。
原本轻飘飘走在前面的大月愣了一下，渐渐步调一致，两个人肩并肩了。
四、
大月年轻的时候，交过的第一个男孩子是大学同学。他喜欢穿白衬衫和牛仔裤，他每天都会给大月发一条笑话短信。他们头靠着头用功温书，还一起听歌看海。
那时候的大月是很受欢迎的，所以，那个男孩子是在一群敌手里拿下大月的。他送了大月一首歌。不是他作词，也不是他作曲，他翻唱了一部搞笑电影里的一首插曲，插曲的内容是这样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你见过世界上最投机取巧的求爱花招吗？这就是，并且也最有效。大月在宿舍里翻来覆去打滚，笑得肚子痛。
他赐予她快乐，她无以为报，唯有被爱。那样全能有趣的男朋友，他负责大月的灵魂解放，日常千种杂役学业万般琐碎，大月曾以为她的快乐会不朽。
等到一些年后，大月翻出了卡带。可是，有卡带没有卡带播放机。大月走了大半条电子产品街，在古董店似的二手店找到了一部索尼机。
插上耳机，大月在公交车上反复地听。她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得出了结论。
爱不可轻言，爱不可倾囊。说永远比做容易，动口永远比动手动脚简单，因此，什么都贫瘠的年少，最慷慨的是言辞。说一万遍我爱你的男孩子后来有了可以少奋斗的女孩子，飞走了。倾囊而出的是热情的焰火，花了眼睛，美了时光，不可持久。
而不吝啬金钱的男人，吝啬时间、吝啬生命。成功的、会享受生活的男人，希望你一切照着他的理想，做一个顺水推舟的贤妻良母。这样的人生许多人在过，许多人觉得也挺好。但大月却如捏到了刺猬。
我仅有一次的人生，也许不一定非要像别人那样过不可。
大月没有兴趣穿别人的鞋子。熊杰是慢慢不再联系大月的，大月也没有死缠烂打。
他们结束得温文尔雅，成年人分手越来越文明。如果发觉道不同，就各自扭头，去找愿意走一条路的人。可是，大月的眼睛红肿了好些天，大月跟同事说，眼角膜发炎了。
有人说爱是孤独的冒险，如果没有适当的人来爱，那么，姑且一个人生活。
如果不是马杰出现了……
五、
那天的路似乎格外漫长，所以大月干脆脱了自己的鞋子，更舒服地走着。他们扫了很多便宜的货，盘算着怎么过平凡的年轻男女该过的小日子。他们商议着肚子太饿，干脆半路去吃某一家大排档的猪油炒饭。油腻腻的猪油炒饭异香扑鼻，疲乏的双脚一旦松弛，便更加懒怠。
大月说：吃得太饱了，我走不动了。
可是，我要等多久？
很快，三分钟。马杰信誓旦旦说。
大月批判：你就瞎扯吧，一来一回至少半个小时。
我可以打车。
这么短，不划算。
那，我可以一个跟斗云十万八千里，立马飞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