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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与人(1)

为了永远不告别

潘向黎

二〇一〇年四月,我的第一部长篇《穿心莲》出版了。用了这样郑重的口气说这件事,在大多数人看来,应该是很可笑的。许多才气横溢的作家,十几二十岁就出了长篇,而且一部接一部,像我这样,写了二十年的中短篇和散文,人到中年才慢吞吞出第一部长篇,按照过去的评判可能说是胸无大志、等闲白了少年头。按照现在人的直截了当,可能连笑都懒得笑,立时兴趣全无的。

在给一个多年的朋友的书上,我忍不住抄了一遍宋人陈与义的《临江仙》。真是太共鸣了!“长沟流月去无声…‘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从一九八九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起,整整二十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时间怎么就那么快、那么快地溜开,让人惊讶、感叹、总也猝不及防呢?

曾经,很长时间,我的写作心态就是“玩”,觉得有趣、写得开心,就写,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什么时候写就什么时候写。而且,生活永远放在第一位。读书的时候读书,旅行的时候就旅行,恋爱的时候更是心无旁骛昏天黑地,还一直是个上班族,还放弃了成为专业作家的机会……我不是什么作家,最多就是一个票友,写不写,无所谓的。这是我长期的感觉。就像一个出身在衣食无忧的家庭里的女孩子,自己喜欢绣花,虽然一来二去手艺可能还过得去,但终究只是私底下的爱好,因为既不指望它挣钱糊口,又不指望它传扬出去扬名,因此没人把它当了正经营生。为了养活自己,我也确实一直保持一份“正经营生”。应付生计之余,还热衷于烹调、茶饮、插花等零零碎碎的乐趣。也不是玩物丧志,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志”。我甚至几乎从不在晚上写作,因为要和家人隆重地吃晚饭,晚饭后要喝茶聊天,还有,不愿意影响睡眠——事实上,写作是否影响睡眠,我至今不太清楚。

前几天一位朋友给我的信中说:人到中年了,似乎应该重新立志。我给他回信中说:“我一向没有志向,而且偶有立志一定不成,而且碰一鼻子灰。”结果这个朋友笑得不得了,说这简直是他的写照。看,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有一种人,不但没有志向,而且不能立志。

唉,我肯定“浪费”了许多可以用来写作的时间,如果我把那些时间都用来写作,现在大概会颇不一样的。但是念及那些时间带给我的充实和滋味,回想起来,倒也并不太后悔。

这样说,显得我对文学有点冷淡了,或者说,有点傲慢。其实不是,我真的爱文学,而且自认是很纯粹的那种爱。我不用它来改变命运,用它来挣钱糊口养家,我不明白为什么喜欢文学就一定要弄成职业,就像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死乞白赖地结成夫妻、柴米油盐那样。如果可能,我愿意对文学就一直“纯粹”下去,与生计无关。

我可以不写什么,但是我肯定我会终生阅读文学作品,也就是说,我随时可以放弃写作者的身份,只以读者的身份亲近文学。从学龄前背诵父亲抄在纸上的“床前明月光”和“怒发冲冠”起,文学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像血缘一样无法剔除。文学是绝对必需的,但是成为一个作家,不是必需的,成为用纳税人的钱供养的“专业作家”更不是。

我父亲对我来说身份是多重的:父亲(严加管教为主,细节宠溺为辅)、启蒙者、最严格的导师、最到位的欣赏者、最知心的朋友。我要努力控制我的泪水。许多事情我现在还不能平静地记录。几年前,在他病重的时候,悲伤万分、疲惫不堪的我,竟然摇摇欲坠地飞去北京,领来了庄重文文学奖的奖杯和证书,亲手捧到他眼前让他看。他要看获奖证书已经有点吃力了,于是他的学生蹲在他身边一字一句念给他听。我永远忘不了他那认真的神情。

说实话,对于写作和因此获得的外界评价,我总是没有他在乎,还曾经觉得他过分在乎了。后来我突然理解了,对于他自己的用心血煮出来的文章,他是希望能流传得广一点(冲破一些人为的阻拦)、久一点(冲破时间的阻拦),而对于我的文章,他的在乎其实更多的是出于对女儿的爱。他不可能在乎我每个月挣多少钱,吃什么饭店,穿什么牌子的衣服,那些他全不在意而全然不懂,他只能用在乎我的创作、在乎外界对我的评价来表达他的爱。我自以为清淡,其实是太自以为是了。他是一个价值观单纯而感情丰富的人,虽然因为经历和处境往往遮蔽得很厉害。他的孩子、他的学生都会感觉到他内心的温热。

当时的父亲,可笑的现代医学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帮助的可能了。因此,我对获奖就从未有过的在乎——我把奖杯和证书带回来的心情,是一个痛苦而无助的孩子给自己父亲带来一盏参汤,能喝一口就喝一口,明知没有用也想做点什么。我想因此我应该表达对那届庄重文文学奖评委特别的感谢(特别是其中的李师东兄,他从我写作早期起就通过《青年文学》给了我许多提携),是他们给了我一次温暖的鼓励,而且特别及时,让我的父亲还来得及和我在同一时空分享,是来得及让他感到欣慰、而我能亲眼看见他的欣慰的。

第二年,当我以《白水青菜》获得鲁迅文学奖的时候,想到父亲,我感到的已经不是遗憾而几乎是“来得太晚不如不来”的痛苦了,大概父亲不愿意看到我那样,于是出来一位朋友对我说:“看人家多丽丝·莱辛八十八岁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难道她也指望她的父亲活着看到吗?”我被当头棒喝,为这种不伦不类的相比啼笑皆非的同时,倒也渐渐平静下来。我慢慢接受了父亲不在我身边,但是也只是不再在我身边,但是我的一举一动他还是知道的,绝对是那样的。

说起来,这部长篇真是来得太迟了。

父亲和许多朋友都觉得我应该写长篇,说了有十几年,但是我就是悠闲地混日子,一点不着急。后来有了孩子日子就忙碌起来,生活的严峻掀起了面纱,心里开始有点着急了,但是着急也真的没用了——真的没有时间了。每一次听到人家谈论各种写作的难处和技巧,我的心里就有一个声音:我没这么复杂,给我时间!给我时间!

我的写作只有一个难处:没有时间。

中间的曲折不去说了,现在的结果是好的,就像错过季节的花,意外地开了出来。这本书对我有几个意义:第一是,我终于写了一个长篇,打破了从未写过长篇的心理禁忌。第二,它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多少作家都特别看重这家出版社。

要感谢凯雄兄。印象中,虽然认识多年,但是彼此从来没有谈过写作、出书这档子事。好几年前他到上海开过一次组稿会,把我也叫去了。我暗想:他知道我写东西?后来有一回到出版社,在他办公室,我半开玩笑地说:“也不给我出本书。”他马上露出“出版商”的“狰狞面目”说:“小说集不行,散文集更不行,要出就是长篇!而且要写得好!”我当时写许多散文、不少短篇、少少的中篇,就是没有写过长篇,他这样说,不是“刁难”,简直就是拒绝。我后来从他书架上抽走了很多书,几乎可以看作一种发泄。所以当我有了第一部长篇,当然就想给他看看。我毫不怀疑,如果他觉得不好,会再次冷血地回答我。结果,是一星期后他给我发来一条有史以来最长的、显得有点激动的短信:“看完了,我愣了。

真的很好……”我当时在苏州一个园子里喝茶,看到这条短信,心里真是激动,我得到了一位不轻易褒扬的评论家的肯定。得干金不如得此一评啊。

长篇出来了,我的第一反应是:要是爸爸在,该多好。我没有说,但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说出来。我先是无语,渐渐就微笑起来,我说:他知道的,他很高兴啊。

只不过我听不见他摇着头作出不理解的表情说:“你写起来就像鸡啄米,怎么这么快?”或者似乎很不服气地说:“我写起文章那么难那么苦,你写起来怎么这么轻松这么容易啊?”我一般不回答,过几秒钟回头看,他肯定在无声地笑。只不过看不见他晚上多喝几杯,然后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现在喝了酒,随便说说,你这个小说,那还是不差的。”我说:“好啦好啦,你少喝点,早点休息吧!”他有点生气了,就大声说:“我对你的评价不是作为父亲,而是作为评论家说的!”

我知道,爸爸,对于许多人来说,“潘旭澜”这个名字意味着一位严谨深刻的评论家、一位卓有成就的学者,但是对我,你就是一个父亲,你摆脱不了父亲的立场,你以为你够客观公正,但是你真的就是一个爱女心切、望女成凤的父亲啊。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论了,这么多年,我们所有争论,哪一次有个明确的结果呢?血缘就是一本又哭又笑、血泪和流的糊涂账啊。

我已经知道了,我会一直写下去,父亲会一直在乎下去,高兴下去的。不在于他是评论家还是别的职业,就因为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女儿。我的每一点长进,每一点声响,对他来说,都是和天一样大的。这一点,每个为人儿女的都知道,每个儿女为人父母之后就更加知道。人,一代代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人生,很寂寞也在此,给人力量也在此。

在乎我的写作的,绝不止父亲一个人。还有我的亲人们,他们怜惜我、照顾我、支撑我、包容我。还有那么多作家、评论家、编辑家、教授、书画家、医学专家、各行各业的读者……他们的鼓励和注视让我受宠若惊。其中也有一些人已经不在这个时空了,比如在送这本长篇时,我总觉得有一个重要的人没有送,又想不出来是谁,突然想出来——是李子云。这位我尊敬又喜欢的评论家,这位知我、赏识我的恩师、这位性格鲜亮而风度优雅的前辈、忘年好友,我已经无法将我的新作送到她的手中了。那一瞬间,心里感到巨大的空。

如果不是怕自己再次陷入伤心,我真想在《夏天最后一朵白玫瑰》之后,再为她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作《世上已无李子云》。

是啊,世上已无李子云,世上既无李子云,这个世界就不一样了。

让人感到这种怅惘的,还有罗洛、周介入、陆文夫……

但是他们又永远活在文学中。那么只要和文学在一起,就是和他们在一起。我们今天打开前人的作品,面容如现,气息浮动,作者不是都在吗?那是穿越时代、连绵不绝的生命力。作品不朽,风范不朽,作者便也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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