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网线并没有改变一切,而一切已经在悄然改变。我只是想强调,围绕新世纪诗歌所产生的种种话题、事件,既证明了“只有文本是靠得住”的“政治正确”,也说明了“就文本谈文本”的虚妄无力。诚然,文本自己会说话,但说的不一定都是“文本自己”的话。历史上流传下来的那些被反复阅读或阐释的文本,几乎没有一部不是活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话题、事件之中。它们是文本投射下来的影中之影。在这个意义上,文本可以说是一个泛政治的集合体,从构思、写作,到面世、传播,到阅读、评说;向来具有先锋性的诗歌并不例外,如果不是在这方面显得更醒目的话。网络天然的躁动、暴烈与无所禁忌,让有些人觉得不可理喻,让另一些人大快朵颐;让有些人觉察分裂,让另一些人看到了“为了分裂的团结”或是“为了团结的分裂”。这也仿佛就是诗歌自身的写照:分裂是必然的;团结者总是因为拥有了彼此而陷入更深的孤独与焦虑,哪怕如今的交流与沟通的方式是如此的轻而易举,高效便捷。
米沃什将诗歌定义为“对真实的热情追求”,他说:“没有任何科学和哲学可以改变一个事实,也即诗人站在现实面前,这现实每日新鲜,奇迹般地复杂,源源不绝,而他试图尽可能用文字围住它。这种可以用五官验证的基本接触,比任何精神建构都重要。那是一种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想达致摹拟,想忠实于细节,它有益于诗歌的健康,使诗歌有机会挺过那些对诗歌不利的时期而生存下来。”(《诗的见证》)米沃什希望诗人把文字与它们“在事物中的原型”联系起来,而不是“把文字与文字联系起来”。现实的魅力在于它的新鲜,在于它的复杂多变,在于它某些特殊时刻的“超现实性”,尤其是在技术理性和消费主义甚嚣尘上的新媒体时代。诗人的任务不是将现实分门别类地固化起来,而是让它们在文字中如其所是、在其所在。而“对真实的热情的追求”这一主旨,在我开头提到的德瑞克-沃尔科特的诗中也有形象的描绘。谨以这首《终结》结束我的发言:
……现在,我于诗
一无所求,除了真诚的情感,
不求怜悯、名誉、慰藉。静默的妻,
我们可以坐看苍茫海水,
在被平庸和垃圾
冲刷的生活中
活得像岩石。
我将有意忘却情感,
忘我的天赋。这比
混曰子更可贵、更难能。
(傅浩译)
诗与现实世界的分离是必然的吗?
魏天无(以下简称无):诗的式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其中一个重要的表现,是诗与现实世界没有太大的关联,或者说,诗好像已经成功地从公众生活中“全身而退”,除了偶尔成为娱乐性的谈资或恶搞的对象。一个诗人自然可以选择远离现实,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但如果就此认为诗应当从现实世界中分离出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魏天真(以下简称真):纯粹的诗人,是自觉地将自己从现实中分离出来的人。如果说诗与现实世界没有关联,那正应该是这样的。我以为,诗以与现实没有关联的方式发生关系,而那些有关联的、关乎当下的,有切肤之痛、充满义愤的,实际上是诗歌体的时事评论。直到有一天它所关注的事件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时间才将它来选择,决定它是否为“诗”。比如那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因为它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所以是诗。李贺、李商隐、李白、李清照这些人比起杜甫来,就是跟现实不相干的。哦不对,李清照也有例外的时候。“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很著名,但我认为这不是诗,用今天的话说这是一个“公知”的言论,还是时事评论。
无:这我不能完全同意。诗也可以是在与现实的联系中超脱现实,而成为一种非现实性的艺术。李贺的“鬼诗”无关乎现实,但处处是自己现实处境的写照。通常我们会把现实分为可见的、可感的、可触的物质的现实,和个体的心理的现实,虽然实际的情况更加复杂,不过心理的现实总归是离不开物质的现实的。
真:你说诗是在与现实的联系中超脱现实,我说诗是因为诗人推开现实才能透辟现实,与现实联系的诗是隔绝的产物。诗人远离现实可能是一种本能——某人如果有“各种名样的考虑”,是不可能与现实脱离的,也是不可能成为诗人的。李贺不仅写出个人的现实处境,还使我们通过他认识了他身处的那个时代。但我所说的问题正在这里。在李贺那时,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投身于现实,适应了现实,变成了正常人,没有升官,也许发财了,也许寻常人家后世延绵了,融于现实安居乐业了,只剩一个难以将息的李贺成了诗人,那样死而不死于恶死!
无:你说的“本能”可能更多的是当代诗人的本能,它应当也是现实地形成的。古典诗歌最早来自诗人对自然界变化的兴发感动,是现实的某个触点引发内心情感,然后付诸言辞。所以,我倒觉得诗人的"本能”不是远离现实,而是关注现实,只不过后来这个现实被狭隘化了。“本能”是文化的产物,不是无缘无故的。李商隐写过《李长吉小传》,说李贺弥留之际,忽然梦见一位身着绯色帛衣的神人驾着赤虬而来,以天帝之命要召他到新落成的白玉楼去当书记。李贺借□自己的母亲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哀求留下,但神人不答应,他只好躲在一旁哭泣。这是非现实的,甚至可能是杜撰出来的情境,却有着极强的现实性。
真:我不知道怎么说,我的意思都写在我的文章里了。我想起了屈原的例子,他是诗人,他关注现实。可是你看他的结局,那就是他身为诗人而不肯出离现实的必然的结局。暂且承认是当代诗人的本能,那么是不是太多的不死于恶死的先例积淀成无意识,使得当代诗人有了这种“本能”。如果是这样,当代诗人则未免又太“现实”了。
无:是太“现实”了,远离现实是现实地考虑的结果。像你说的,诗人不能有太多的“考虑”,他要用全部的感性、感觉来与世界对峙。诗人有一种非理性的理性。
真:如果说对峙,力量也太不均衡了。或者说,当精神性的力量所在非其所的时候,是无所谓力量的,很容易被强大的物质力量轻轻抹煞,落得个恶死的结局。恶死的诗人又因其诗而不死。所以在我看来,诗就是从现实世界中分离出来的某种非物质,诗的现实意义是把我们这些耽于现实的人暂时从现实中打捞起来。
无:打捞起来后呢?诗的一个古老的也是重要的功能是“启示”,从前是“神启”或“天启”,是一种宣示,现在是精神性的启迪,促使人的思考或反省。诗的“启示”与它写什么可能没有必然的关联,但它总是直指当下的,让人感觉到它触碰到了现实中的某些秘而不宣、欲言又止的事实或现象。
真:在知识为特定人群专享的时代,普通人没有能力、没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诗人才被认为是神的代言人。现在普通人获得的信息、获得信息的渠道真是太多了,那种神秘性、神圣性已经不可能了。但现在还有人依然觉得诗具有启示的作用,也是因为诗人在对现实的感知觉悟上高于一般人,在诗中显示的、可被世人看见并理解的见识高于一般人,可以给某些有清神追求的人提供感悟、反省的契机、支点。之所以能高于一般人,是因为诗人推开面前的世界,和现实保持了距离,才比俗世之人看得整体、全面、透彻。真正的艺术家也是这样。他们的启示作用生成于“无心”。无所用心于当下,专注于自己的世界,这样生产出来的东西才能遇见现实中的有缘人。那句话怎么说的?“献给无数的少数人”。就是这样的。
无:专注于自己的世界,这也是现代以来的艺术观念。从根源上说,它来自古典时代人与世界不可分离的关系的断裂,这也是我们这个讨论话题的大的背景。我无法反驳诗人需要与当下世界保持距离的观点。米沃什说,诗人处理现实题材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一是缺乏距离,没有积淀的过程,诗意难以浮现。再就是,一些重大的现实题材会成为横亘在诗人面前的高墙,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消化和转化。所以,今天如果谁强调诗与现实世界的关联极易引起误解,以为是要求诗人再次投身火热的现实生活,去关注和言说重大社会事件或痼疾。
真:在小靳庄、黄声笑的时代,无数“诗人”们投身了火热的现实生活,但现在看来,那无疑是一个我们宁愿忘记的笑话。要么就是又说回到前面,现在我们也时常见到诗人们的呐喊歌哭,以及时事评论。现实题材会成为横亘在诗人面前的高墙,这个我同意,但诗人消化与否,是否消受得起,不是能力问题,好比海里的大鱼不能拉着马车在大路上跑。这不是说诗人不关心人,实际上,诗人之所以是诗人,也是因为他善良而无所畏惧,富有生活气息与个人意趣;也可以说相比于普通人,诗人是真实、诚恳的人,也因此是更孤寂的人。
无:我以为不知道自己孤寂的人才是真孤寂。不过,你把全部希望维系在诗人的品德、心性的自我修行上,最终免不了失望。现代社会的进程除了造成人与世界的分离,还有个性的同质化,直到泯灭,奥斯卡-王尔德不是说了嘛,“人生的首要责任就是要尽可能成为假的。第二个责任嘛,还没有人发现。”古典诗人是极其个性的,也是非常真诚的。他们的个性是在现实中、在个人的遭遇中历练而成的。只有个性独特、鲜明的诗歌才能引起广泛的共鸣,又因为广泛的共鸣而具有了社会性,对现实产生影响。现在的写现实的诗看不到任何个性,不过这不能归罪于他写了现实,而是他没有诗人的强大的内心,他是无数“拷贝”中的一个。
真:现在的诗歌没有个性,与他写不写现实没有关系,而是因为他的初衷、他的目的太“现实”,而不能专注于诗本身,所以写不出那种超越现实而长久具有启示性的诗,也就是,不仅映照当时的现实而且能预见未来的现实那种艺术作品。麦克卢汉说,艺术家是预见人类未来的人,是能预计到未来现实的技术可能对人的影响的人,也是徒劳地想要避免物质和技术可能带来的伤害的人。
无:问题是,我们的诗人是否有这样的意识或努力?
真:没有,当然没有。我一向认为,写诗的人很多,诗人很少。当然,即使是一个诗人坯子,有这种自觉意识并且去努力,也不一定能为成功的诗人。这就是诗人的宿命、悲剧。现在的绝对数量极其庞大的诗人,确切地说,是一块可能产生诗人的土壤。这样说未免太残忍,似乎也很傲慢。那我就说我自己。我确切触地知道、也一直把自己作为一块土壤中的某种元素,我努力并且安于其间是因为想望我所在的这块土壤中能长出自由的、有良知的个体来。
无:你的话里总有个前提,先要有自由的、开明的、自省的、坚执的个体,才能去谈何谓诗人和诗歌。这其实是很传统的、当然也是很现代的观察视角和认知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大诗人的不出现,与“大写的人”太少有关,与整体的人格缺陷有关,你我都在这样的人群中。至于“专注于诗本身”,相信很多人都赞同,也是“公知”的言论。前不久凤凰卫视《开卷8分钟》介绍凌越的《孤独者的观察》,梁文道很欣赏作者的一个观点:诗人应当关注现实,但要“以诗的方式”。这话听起来无懈可击,但什么叫“诗的方式”?卡勒在《结构主义诗学》中举过将一则消息分行变成诗歌的例子,那能不能叫“诗”?没有定论的,只有惯例。
真:当然不可能有定论。我在文章里提到了科伦-麦凯恩的一句话,那是他在小说《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说的。他说,我们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小小世界,我们每个人都在心里怀着与人交流的渴望,人人都要讲自己的故事,想使自己讲的故事有意义,有逻辑,向听者传达终极性的思考。我谈到的那位年轻诗人杨闻韶却说“我守着更小的世界”,这就是诗人的一种意识和努力。这个更小的世界是诗人自己的内心,也是当下现实世界,被诗人弃置、旁观的这个世界,相对于诗人的眼界和内心而言,它更小。
无:你说得很清楚了,“更小的世界”既是“我我我”的世界,也是“他他他”的世界。诗人要守住这个世界不仅是因为他意识到由他人构成的现实世界是精于虚假和瞒骗的地狱,也意识到唯有自我的内心世界存在着滑向地狱的危险。他要对现实世界的种种不幸负责任,要拽住自己,“应付”自己。在这个“更小的世界”里诗人就像小卵石,“它的热情和冰冷/是合理且充满尊严的……它那高贵的身体/被假温暖弥漫着//小卵石不能被驯服/直到最后它们都将望着我们/用平静而清澈的目光”(弗兰西斯-蓬热《小卵石》)。
真:啊,热情和冰冷,平静而清澈的目光,不能被驯服。这首诗让我想起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在上海美术馆看到的林风眠那副“琵琶仕女图"。我的经历和感觉说起来可能会被人耻笑,没准有人会说我变态呢。那副画中的仕女垂着眼睛,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像是有意拒斥市井看客,又像是在对我的到来表示不屑。当然我也知道她拒绝的不仅仅是我,而是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当时,我在这位仕女面前,把她当成了一个真人,我一会站直,一会弯腰歪头,一会踮起脚跟,想引起她的注意,希求她看我一眼。
但她就是没有抬起眼角的意思,而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很自卑地想,我正是她所不屑的人事的一部分。因为我在来到这里之前,曾随会议代表团去到古镇同里,并参观了那个“性文化博物馆”,那真的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但我真的在那里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所以此刻我强烈地意识到,这位仕女看穿了我的内心和行为,感觉到了我从那聚集了几千年肉身欲望的场所沾染了污移恶俗之气,不配在此处观瞻她的容颜,更不配与孤高如斯、清雅如斯的她对话。我长时间停驻在这幅画前,是不甘心画中人对我是I那样的一副神情,那样的一番猜测。现在我明白了,明白自己当时那种自卑、自省的心情正是诗(艺术)所产生的效果。每个人都需要自省,但生存的要务、具体的利益、粗陋的娱乐每每驱遣得我们忘记了这一点,这一次,是这位仕女提醒了我。我觉得画这幅画的林风眠就是位孤傲决绝的诗人,就是以拒绝的方式与世界、世人发生关联的人。他也是那颗小卵石,但他平静而清澈的目光没有投向我们,而是在低垂的眼帘后面、在内心投向了广袤宇宙的不知何处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