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拆开信封
在它反面给我写信
（买不到信纸，正月初七，纸品店还没有开张）看见西泽邮局，你就想利用它
你描述你穿着白色毛衣
绛红色背包停在背心
小镇街头四处飞扬着纸屑
白色塑料袋飘挂在
灰褐色的树枝上
我们是在充满一次性
垃圾的世上相爱
2
少女们在街头穿行
冬日阳光抚摸她们
还有我的目光。因了你
我想爱所有女子
老人或儿童，大地上
短暂的事物。你在西南
四季如春的城市呼吸
我爱上了你身边的鲜花
天空中游走的云朵
你好像散步在地球
每个角落。从身边的女子
想见你的身体或面容
你渐渐落户心中
在耳边絮说着什么
3
你说，你们那里电闪雷鸣
你在走廊里观雨
我在北方太阳朗照中，同时
也在雨雾迷蒙的
古老校园：出没于
不同的气候——那从阳光中
到来的晶莹雨滴
它们重叠在一起
4
打开办公室的抽屉
看见玻璃瓶中的黑发
动作突然变得缓慢
心情又一次沉了下来
黑发蜷曲在透亮的瓶子里
我小心将门关上
抽出钥匙，拉下拉手
看是否关闭锁好
我小心收拾好你给我的东西
这从你身体生长的秀发
每当看见它：心中一紧
就停在了那个瞬间
5
电话交谈让我错过了
我的站口。时间过得真快
或者说，进入到另外一种时间
中途下车，回到我要去的
那个站点，就像从我们的
时间中心回到
外部的时间秩序
从你身边一步一步回到
我所在城市的马路
静安庄，730路公交车
我愿一次次错失，错失
然后，从我们的
时间中一步步回返
6
我正走在胡同中
风在冷暖交替之间
信鸽带着哨声飞过头顶
树木由灰转绿
风把灰云吹散了
房子低垂。天地开阔
多年前也是从这胡同走过
想来到这里生活
现在就真的生活在这里了
从南方来到北方
想爱一个人，我们就爱了
我看见的每个女子
都叫一个名字
7
你从大地一角向我走来
在宣威新建村，蓄起长辫
乳房渐渐成熟；我浑然不觉
你就来到我的生活中
在我心里扎下根
现在，你却想要撤走
在那里留下一个空洞
茶馆和酒楼。野草书店
半坡村酒吧，我记住它们的方位
幻念着你的到来
带领你在它们中间穿行
现在你走了，那些茶馆酒楼
它们的光彩消散了
你把我投射给城市的光带走了
8
我怕走不出这座城市
在地铁过道上
跑动，计算从东四十条
到西客站所要的时间
那一天，同事们看见我
在他们身旁，但不知道我
有多少双腿在跑动
不知道我的身体
运用了隐形的分身术
9
让步子慢下来：随着进站列车
跑动，看见13号车厢
让呼吸变缓——
你手持手机，在玻璃中转身
瞬间的对视：蜜汁的眼神
怦然心动。乘客大包小包
从那个出口缓缓出来
陌生的人，你赴一面之约
爱从此把我和你变成亲人
那个红箱子被我接了过来
没有看你的脸，没有握你的手
没有拥抱，甚至话语也没有
我接过你手中的红箱子
然后见到你灯心绒休闲外套
你的脸和神情（是自己的人）
10
拉锯的两个人。锯屑散落
桉树分解，钢锯缓慢地
沿着墨线前行。我穿越淼远
时空，降落到你身边
和你操持古老游戏
时间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身体的汗渍。缓慢进入
带着一丝疼和快感
11
密集的红嘴鸥尾随在
游艇扬起的白浪之上
我们散发面包屑
它们用灵活的嘴准确接纳
我们停止散发
它们就放弃对我们的跟随
剩下两只：好像我们走到
哪里，它们就跟随不止
我不停投放食品，这可能超出
它们的期待。如果需要
把我的身体分给它们
来回答它们对我可能的忠诚
12
你戴着小手镯，廉价的
由植物果实串成的十六颗珠子
北方庙会的收获，转移到你右腕
昆明小中巴后排座位上，你说
换了新的绳子，珠子散落了
你在床底找到它们
你小心将它们串起
我握着你的手，看着它
听着你低语；一道暖意
在体内流淌；那小饰物
闪现它朴素安静的光亮
13
稀少的游客。海边的树木
歪曲在那里，树根暴露
螺在沙滩爬行。从北方
人工的室内海边浴场
来到咸味的海水里冲浪
渔民在那里生活许多年了
我想在他们中间
物色一个穷亲戚
生活在他们中间
但我感觉到孤单
你我音讯阻塞
一个人忧伤地离开
海浪独自拍打弯曲的沙滩
14
你把头手埋在我怀中
包围我们的是瞬间的安静与满足
似乎所有的折腾和泪水都是为了
迎接这一刻的到来
我们愿意在尘世受苦、忍耐
无所惧怕，奔赴那个南宁的早晨
15
窗外的雨。静静的旅馆
我急切从友人中间
回到你身边
在宽大的床上
听你讲述六岁的记忆
你说在一瞬间看见我
二十五岁的模样
当我进入你的身体
我看着你，在不同的时辰和角度
是不一样的，在我的视听中
变化着形象，我怎么也看不够你
有时你像我的一个穷亲戚
或我早年的影像
显露和我方向一致的虎牙
让我生出深厚的怜爱
你望着远方，双手托着下巴
16
东湖边。我们走走停停
说着远离的人和往事
它们被我们带到近旁
湖边亲昵的情侣在抱吻
我们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身体的狂欢是我们在一起的
小部分，而倾心交谈的愿望
超出了身体的欲求
永无竭尽，把我们
精神吸引，而身体的亲近
为了便捷地进入我们
的谈话，消耗着精神和体力
我们睡去睁开眼就开始继续
在湖边行走，不同时空中
两个人留下话语的痕迹
17
你的眼睛告诉你的远离
我拍打自己的身体
伤害自尊来挽留你
往往从幸福的云端落到
痛苦的地面，一句不小心的话
伤害了你：爱的脆薄或敏感
你搀扶他：你伤你的身体
不是在伤害共同的身体
你们的身体又团结在一起
这戏剧的过程加强你们
内聚了你们的关系
18
你躺在我面前，在床上
身体微缩着，牙齿露出来
我使用轻微的暴力让你
在灯光下一丝不挂
蠕动着，眼睛闪现出
蜜汁的光彩
你要我来撞击你的身体
急欲抱着我而我延宕着
身体几乎要融化
月光含在夏日的池水里
19
青草的气息。海水的咸味
你把乳房塞到我唇边
回到儿时，回到母亲怀中
而她已死去多年
20
社区绿色电话亭
在那里，我和你说话
我看见自己把自己投进去
离开了我所在的城市，漫游到
你们校园的花楸树下
那个电话亭好像变成火车站
恍惚看见他从你的城市回来
我来到出站口，迎接他的到来
他的身上散发着你身体的气息
21
丽江车站。你站在窗外
望着卧铺车上的我
之前你替我把行李放好
用双手在铺位上抚摸了一下
车就要开走，你下去站在那里
我看见你的泪眼，隔着玻璃窗
在灯下，你用热水为我清洗
身体，用你的小手摩挲着
像个婴孩，我接受你无声的照料
水的温暖自脚趾渗透至整个身体
每当回想起来它们又漫延上来
22
在飞机上，我想着你
我们纠缠的往事
城市的灯火像一摊摊钢厂
的沸水散漫在那里
蔓延着，面积在扩大
我好像看清我们交往的
来龙去脉，变化的内在地形
隔了那么远的时空
多年前，我在心里对你说
你的身体就是我的机场
我一次次从那里起飞
去往我无法言说的空间
23
所有房子都是你家的
所有行走的人都是你的亲戚
所有道路通向你的童年
一个妇女的脸型多像你
我恨不得要了她
让她把我带走
24
是这样的，你不断地逃离
为那份感情所迫；不断地逃离
然后又回来，回到我的怀抱
发现逃离的才是我们要追寻的
我们回来，投入对方的怀抱
通过逃离回到我们的关系中
25
在人生中途，我停下来
回头看你，沿着你站立的方向
往回走，逆着时光，来到你身旁
你来到我的生命里
在你身上我看见我的阿尼玛
那是多年来要找寻的原型
26
玻璃窗外的荒野。灰褐色的世界
冷风在穿行，撩动枯枝和败叶
是荒野让我去爱：不顾一切
让死寂旷野也长出花草
27
阳光照临木头。漂泊屋顶的
蓝瓦。高原上的积雪
它们发出本质的光亮
我看见我们之间的关系
纯净又亮堂；没有阴影和杂质
28
机翼下：起伏的云层
淡蓝色的天穹。
飞行着的好像静止的飞机
褐色奔驰的莽莽云贵高原
昆明线条一样的楼舍
散落在高原的坝子
巫家坝机场扇形的房子
你鹅蛋形温暖的脸
29
我们的爱把世界所有地方
当成聚会地点。天近黄昏
你搭乘的火车就要到来
陌生街道。大巴上的售票员
宾馆的木僮，电话中的服务生
都成了我们的亲人
它们参与了我们的相会
当我们牵手走在棕榈树下
迎面而来的暖风和人们的眼光
都是温柔的。我们的相聚
调动了人间所有的存在
而我们回报它们以深深爱恋
30
你领着我在你生活的地方行走
通往会泽院的石阶。商业街面
橡树下的草地；松鼠在跑动
图书馆，翠湖边的电话亭
那是你经常给我打电话的地方
那是你们的宿舍，你指给我看
这是我灵魂光临过的地方
我喜欢你居住的地方
就像你的身体是我想象的场所
现在我抚摸了它，变得有了质感
31
会泽园的台阶在面前升起来
你牵着我，立在那大理石上
回望翠湖。考棚内的泥塑
像真人一样把我吓了一跳
高原的阳光安静地照着我们
坐在图书馆背面的条石上
男女们在草坪间走动
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
分析小说《开往南宁的火车》中
人物的原型
我一人穿过北大回到皇木村
32
你要跳出你的身体
到我的身体，观看
我和你自己，用我的眼睛
去看你和我们眼中的世界
同样，我也要变成另一个你
和你在一个身体里倾听
外部世界的响动
在某个时刻，从我们的身体
超脱出来，来到一个高处
肉眼看不见的高地
看清我们同类和异类
在地面上短暂的奔走
看见蚂蚁，虫蝇
各种植物，用它们的眼光
蚂蚱的目光，桑树的眼睛
像神一样，无处不在
我们的空间宽阔而深邃
世界无处不留下我们的体温
2002—2005
#空杯子
——给夏宏
你的茶杯还放在书架上
我倒出杯中剩下的余水
到花盆里作为营养素
看见我们还平躺在
清华园的草坪上
安静休眠：接受地气的滋养
在园明圆的乱石中走寻
那时还没有分别，就开始想你
你一人出门转悠
我走进书房以为你还在
想和你交谈：爱的法则
玫瑰和盐。接纳你
关于我个人写作的
尖锐提问。深入画家村
和行为艺术家辩论，锋芒四射
如果录下你们的对话，那是
一则绝好的访谈
生活就是即兴。在一起就像
度假，我却总想接受来自你
思想的拷问：让迟钝麻木的
内部世界，出现你
刺来的必要的疼痛
我们在地铁出口奔跑
像民工一样，我背着你的行李
清醒的我送着酒气熏天的你
怕你耽误夜间火车。你回头
反问：我们为什么总是
被一个影子追赶，不能
在酒中从容行走
当时，我们到达
西客站天桥，你的话语
散发酒气：现在同行
两个人，然后自然分开
最终，一个人走掉：独自生存
独自去死。我倒掉你杯中的茶水
茶水的颜色在时间中变深
你走了，空杯子停在我的书架上
2004.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