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如娘看着三姑娘在铺上左右翻腾,睁不开眼,嘴中喃喃自语,全身是汗,忍不住还是掉了眼泪。
“先生怎么样?”太太忙问。
“三姑娘在发热,只是这热不同平常。怕是最近什么事一直郁结于心,紧绷着,如今没了支撑,才一时体内不寄罢。”郎中捏须道。
如娘与太太相对一眼,又看向寄寓。
橘颂便道:“我与寄寓留下帮着照看三妹妹便好。天色不早了,娘和姨娘先回屋去吧。”
如娘紧紧握了握三姑娘的手,终于听清了三姑娘的喃喃,眼睛一暗,携着太太出去。
“我去见了兰心,后几天她就要嫁到东边的周员外家去了。”橘颂说着拧了布敷在三姑娘额上。
寄寓的身子僵了僵,最后只是轻轻道:“也对的,人总是要往高处走。”
寄寓坐在床边,看着三姑娘翻来覆去不由的心一紧。
待第二天起来,灵韵忽然哭了出来。寄寓昨儿半夜与橘颂换着守,因着守前半夜就回房休息去了,如今见灵韵哭的模样,心下连说不好,急忙跑到角楼上。
12:
进屋,见一屋子人抹泪。床上三姑娘静静坐着,目光呆滞,不说一语。见寄寓来,忽又痴痴笑起来:“你是谁?”
寄寓心下一片湿凉,皱着眉走过去。
橘颂在他耳边叹气道:“她统共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寄寓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勉强笑着道:“姑娘不记得我了么?”
三姑娘皱着眉,努力回想,后嘟着嘴道:“你倒真真像一个人,只是这笑到不像他。”
寄寓眼角微颤:“你可还记得他叫什么?想不想见他?”
三姑娘瞬即痴笑起来道:“他叫寄寓不是?张寄寓。你可能帮我托个信给他,就道,就道……”
寄寓忍住泪,柔声问;“道什么?”
三姑娘两颊微红,倒是眸子暗了下来:“就道,我祝他与嫂子恩爱非常,愿意喝他的青梅酒。叫他不要不回来。”
如娘终是按耐不住,大哭起来,伸手要打人,却不知打向何处,哭得更大声,只叫:“孽障!”
寄寓的眼角流着眼泪出来,倒也笑道:“没有,他没有成亲。”
三姑娘目光忽闪:“那你能问问,问问他能娶我不能?”
一屋子均静了下来。寄寓微笑着,温声道:“能。”
看官,到这,才知何为辗转相思。可惜可惜,仅这一刻除了后家身价,除了王子皇孙,仅这一刻,两目相对,两情相悦,仅这一刻天地间只留他两人。
13:
张大人被夺了爵位,流放至蜀地。寄寓本是要来王家打个照面后去姑苏自家母亲的妹妹那里去取回父亲寄放的财务。因着那里天高地远,疏通疏通,许就给张大人赎出来了。可如今三姑娘得了怪病,只能陪着。
很快又到了中秋。如往年般,如娘将物什一一料理好。如娘开始心中是极埋怨寄寓的,如今见三姑娘还是一副痴傻模样,只得安慰自己,许是躲不过命到不如顺着命去也少些苦痛。中秋晚,太太叫如娘在园子里摆了席子,众人一同赏月。三姑娘意识尚未清醒,只觉今日与平常不大相同心中欢喜只痴痴笑着,不说话,不吃饭,如娘连哄待骗也没让她吃下。寄寓笑着捏了一块青梅糕,送到三姑娘面前的碟子里道:“乖乖吃了,我待你去湖边看,那儿更美呢。”说完摸摸三姑娘仰着望月的头。
三姑娘一听寄寓同她讲话,两只眼先有了神,后眨着眼笑:“他也曾带我去过哩。你说奇不奇,他总一人在我家过节,和我家中人无什差别,可如今,怎么到不愿意回来了呢?”寄寓本因今日团圆之夜,想起自家败落之事心中郁郁,好在生性豁达得以自慰,如今三姑娘一说又点了点他的痛处。他只笑不答话。
太太做了会说身子乏了,先去睡,后着又同如娘道:“七公又来说,中秋不应单出过,老爷这支的列外多了别的人难免不服气。况且中秋本就应该一起过的。你怎么看?我也是心疼着你,想省你点麻烦或者明年同族里一同过好。”
“太太乏了我扶太太回去,橘颂你待会替我送送你三妹妹。”如娘起身搀起太太。
太太路过三姑娘叹了口气拍拍三姑娘的肩便离去。回去的路上如娘才道:“太太怎么不知道那些人的心思?合着一起过,不清不楚的,到时候没由的又是老爷出钱供人家过。况且家中我们几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太太又烦他们,何必去讨不自在。太太觉我累体谅我,我也不愿太太委屈。”太太听了,笑着点点头。
琏哥儿一会也困了,济儿媳妇和济儿也就告了席。
待人走尽,寄寓开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橘颂也不劝他跟着一杯一杯慢慢的喝,三姑娘仍然仰着头望着月亮,不知怎么的微微叹了声:“真好啊。”
寄寓转过头去,透着微醺的眼借着月光,看见三姑娘的那双眼睛,清泉似的一潭,可惜啊可惜。
“兰心。”寄寓轻轻念出了这几日来朝思暮想的名字来。
三姑娘忽然低下头来,再没有笑容,就直直的看着寄寓。寄寓一时才觉自己说了混账的话。只是喝了酒,又吹了风,人更飘忽了,不知如何接词。
橘颂看着三姑娘的表情,心下道不好,正要开口道什么,却被三姑娘突然的笑吓了回去。
她就痴痴的笑,然后眼泪顺着眼眶流,又痴痴道:“哎呀,哎呀……”
寄寓想要拉她的手说些什么,却被她躲开,她只一直痴痴笑,一直笑。寄寓那时心中慌乱才没有发现那双呆滞的眼已经慢慢有了光辉,有了情感。还好,一旁的橘颂见到了那双透亮眼睛里的疼,于是起身绕过寄寓扶起三姑娘:“我先送她回去。”
14:
中秋前,太太和如娘就商量好了三姑娘的婚事,想着如今她如此魔障要去去才好,也不敢书信老爷,只能托上京的四叔王古帮忙托信说寄寓与三姑娘的事。
中秋那日过后,三姑娘便不愿再见寄寓。橘颂朝在凉席上闭目的寄寓冷笑道:“再傻的人又岂会没有清醒的时候。”
寄寓听了睁开眼,取了外衣,匆匆出门。
勾栏的后门以前是寄寓最熟悉的地方,哪个豪杰没有几个知己的?可唯有兰心不同,自己才有与她偕老的心。如今再站在这里,却像一个一个耳光抽着他。妈妈们本来不愿搭理他,毕竟周员外和败落的张寄寓比起来要尊贵太多。
“我说张公子,我们家兰心说了不要见你,你何苦呢。”妈妈掏掏耳朵讪笑道。
寄寓忽地皱眉,眼神不同往日,老妈妈被吓了吓道:“张公子,不是我说,我们这行里哪有什么真情可言?你也不要怪罪兰心,换了别的姑娘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你在门后头,你也不必躲。”寄寓冷笑道。兰心听了这话原想出来,不想他又说:“我如今也不想见你,只是来问问,当年我告你唐伯虎与沈九娘故事时,你可还记得最后沈九娘死前说的那句话?”
兰心正想回答,寄寓又道:“我是来祝你的,这玉佩与你那本是一对,如今我是不能再收着的。还你罢。”
说罢放下玉佩,转身离开。兰心听没了声音,从门后出来,早已经没了人影,只留下那玉佩,倏地放声大哭。
怎会不记得,怎会不记得?寄寓心中也慌,只未等她回答连忙转身,不让自己再留念。
沈九娘那最后一言道的是“承你不弃,要我作你妻子,我本想尽我心力理好家务,让你专心于诗画,成为大家。但我无福,无寿,又无能,我快死了,望你善自保重。”
15:
寄寓才回到王府,就收到了信,橘颂在一旁忧心忡忡。信上道,张大人在流放蜀地中难抗路途艰辛,已经离世,同行的家眷不幸感染瘟疫也随张大人去了。寄寓看完,咽了咽,将信搁在桌上,进屋,那门再不曾开过。
中秋后三姑娘已经慢慢清醒,因为迷糊时说的话还羞着,可看寄寓在屋内不吃不喝,只好又跑到书房外。三姑娘也不烦他就静静的侯在门口,端着饭菜,偶尔寄寓开了窗,她便将饭菜递过去,寄寓想说什么她就摇摇头,示意他接过饭放下窗子。
一直到冬至,寄寓才开了门。橘颂和三姑娘进去时,屋内到处是佛经。寄寓在席上闭目打坐。橘颂调侃道:“这张大公子是透悟了?要出家了?”
寄寓笑笑:“难能,难能,我许要当你妹夫呢。”
三姑娘脸红着别过头;“别别别,那时我梦中胡话,你不必当真。”
寄寓又静静的闭上眼睛。这几个月,他就是一遍一遍诵着佛经,一遍一遍。《金刚经》中有一句极好:“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危惧,命危於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再睁眼天已过了申时,不料黑屋里还有一人。
“怎么不点灯。”寄寓问。
三姑娘含笑点起灯,又朝寄寓轻轻道:“你去吧。”
寄寓讶异的抬头,这女子竟通透如此。三姑娘坐在席前的红木椅上:“饶是这般痛苦,不如去罢。我知你心中已经无牵无挂,何苦着凡尘杂事扰你清静?”
寄寓却立刻回道:“不可。”三姑娘因为他,毁了与赵聊的良缘,现在整个县城都已认为他寄寓已入赘王家娶了三姑娘,他若去了,她此生该如何?
三姑娘却轻轻荡起笑来:“你不必顾虑我,人总有伴的。你若六根清净能免心中困苦,那就去。”
寄寓闭眼,许久又缓缓睁眼笑着问:“如果我去当了和尚,你会怎样?”
你若当了和尚,我就去你在的庙的山脚下,搭一小屋,你度佛,我度你,此生再不与你想见,惟愿你专心侍佛,愿佛怜你,免你忧苦。自然这些话是不能说给他听的,三姑娘憨笑道:“那我就选个夫婿,认真过日子呗。”
屋内一阵静默。三姑娘起身释然笑道:“寄寓。”寄寓微微靠前将三姑娘虚拥怀中。看官,莫嫌他二人轻浮,这一生,他二人只相拥了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