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宇文泰和明月便得到消息,那王佐自服了配入‘独活’煎制的药汤,周身高烧渐渐退去,已然转危为安。两人忙谢过医官,相携着前来探看。
王佐刚刚饮了一些汤水,正在榻上靠着休息,抬眼却看见宇文泰和明月进来,便急欲下床叩拜;宇文泰看得及时,赶忙上前一把扶住道:“你重伤在身,不要轻动,这些繁文缛节都免了罢。”
明月也在一旁微笑道:“医官也说,得亏你身体壮健,否则就是扁鹊重生恐也回天乏术了,须得好生将息。”
“将军,小姐,这多时竟还未请教二位名讳,万望告知,如此大恩,日后我定当厚报!”王佐正色道。
“我复姓宇文,单名一个泰字,是这秀容前军的司马;这位是我的夫人贺拔明月。”
“哦,原来是夫人,”王佐脸上一红:“请恕在下唐突了。”
“不知者不怪,无妨,”明月见这王佐言语间似颇有分寸,不像是一般的粗鲁兵士,便问:“看你这名字,是汉人罢?”
“正是,为表敬意,以后便请二位恩人以我字相呼,唤我王思政即可。”
“王思政……,好名字,”宇文泰道:“我这里尚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赐教?”
“宇文恩公这说哪里话,请尽管开口,思政知无不言。”
“昨日你定是看见我二人在那坡上,却为何只一昧向我夫人呼救?”
“这……,”王思政有些羞愧道:“我观恩公身着秀容衣甲,而我乃一介怀朔骑军,尚不知恩公是否愿出手相援,故而只得向夫人求救。”
“你是惧他非但不施救反而痛下杀手罢?”明月笑罢言道:“我这夫君并非凶狠无情之人,即使是敌兵,也断然不至见死不救的。”
宇文泰不语,却在心中暗暗佩服这王思政:他在重伤濒死之际尚有如此细密的心思,的确不可小视。
“夫人,思政那时确是有私心,但实属不得已;看来你们还不知吧?二位恩人救我那日起,秀容军早已开始在战场上仔细打扫探看,逐个割取怀朔阵亡兵卒的首级了,他们遇到伤者也不放过,直接斩头杀死了事。我若不是爬上那高坡躲避,也早就成了刀下之鬼。”
“你这却是胡说。我军主帅战前即已命军中所有将兵不得擅自割首级报功;秀容军素来令行禁止,怎么会有人胆大包天,公然违抗军令?”宇文泰听罢有些生气。
“恩公,你救我于垂死,思政安敢出语诓骗?我虽不知这其中底细,却也隐约听那些兵丁说是奉了甚么领主的将令,但凡怀朔士卒,无论死活尽皆斩首,要将那头颅收集起来,去到怀朔城前堆成京观,震慑迫降守城的怀朔残余镇军,让那城池不攻自破。”
“住口!”宇文泰勃然大怒道:“王佐,我此刻便去军前探问,若你胡言乱语诬我将帅清白,我既可救你,也就可杀你!”
“恩公!”王思政强忍伤痛从榻上扑倒在地叩首道:“思政若有一言片语是假,甘愿在你面前伏剑自裁!”
明月眼看两人言语不是头,赶忙上前将王思政扶起道:“你二人怎都如此执拗!再弄得创口崩裂便救不活了!”一边规劝宇文泰:“我也不敢猝然相信领主与父亲竟能行此种卑劣手段,但思政却言之凿凿,你莫迁怒于他,速去打听清楚也好。”
宇文泰怒气未消,悻悻离去。他拿定主意要搞清楚此事,便直接奔去尔朱荣的大帐。
进得帐中,宇文泰便急急地发了话。
“我们大可趁敌军新败、葛荣授首的机会,差一信使传书与那怀朔镇守军,”宇文泰愤然道:“兵法有云,攻心为上,黑獭自信那劝降书一到,怀朔城必然开门投诚,我军却何苦要株连戕害这些怀朔伤兵和阵亡尸首呢?!”
尔朱荣听了宇文泰一席话,态度依然是不置可否;贺拔岳与慕容绍宗在坐下虽未表态,面上却隐有赞许之意。
“宇文小兄弟,”高欢身后立着的侯景却发了话:“你这却是妇人之仁了。此战我军固然获胜,但亦是伤亡惨重,秀容赖以成名的玄甲三卫中十停折了六七,若不狠心立威杀杀对手的士气,让那些潜在的敌人闻风丧胆,以后还何以为战?”
“大战之后葛荣主力已被全灭,哪里还有潜在的敌人?再说,死伤者何罪之有?不将他们收敛医治也就罢了,却还要施以狠手斫下他们的头颅,诸位大人此举与那葛荣的行径还有何分别?!”
“住口!”尔朱荣听此言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怒气:“黑獭,你好不晓事!乱世当行霸者之道,你不屠人,人便灭你!葛荣虽死,但他的余孽尚未扫清,我们目前也无力再战;你可知道,经此一战怀朔军仅未受伤的降军便有十余万,如此多的人口在押,怎么处置弹压?!当年项羽尚且为此棘手而坑杀秦军降卒二十余万,听你言下之意,我尚不如那楚霸王吗?!”
“领主息怒!”
宇文泰正欲分辨,却被段荣走出抢了话头,只得立在一旁。
只见段荣笑道:“这京观立威之计乃是在下的筹划,宇文司马若有异议,在下愿稍后与他分辨清楚;只是目前这降卒之事甚为棘手,不知领主将如何定夺?”
“当然要抽取其中壮健敢战之士编入秀容军,弥补此战我部所受剧创。其余人等遣散回原籍即可!”尔朱荣语中忿忿之气仍未平息。
“领主既然大计已定,便由我等筹划这具体事务罢!”高欢趁机插言道。
“哦?欢儿你有何妙手?”尔朱荣忙问。
“启禀领主,这降卒数目甚巨,我军兵力不足以管制统辖,若是草草遣散,一旦其中有奸诈险佞之徒振臂一挥,恐怕又会是第二个葛荣了。”
“那依你之计呢?”
“领主应即刻遣散降卒,任他们亲属相随,一概不问。”
众人听了纷纷哄笑,尔朱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欢儿,你这言与未言,毫无差别啊。”
高欢不慌不忙道:“另外,请领主行文,遍发北六镇军司及朔、恒、肆、并四州刺史,令地方官吏带领驻军在要害路口堵截降卒,将他们集中在州府待命;如此一来,我们把这大股降军细敲碎打,化整为零,从中择取可用之人拔擢,潜在的****风险就可消弭于无形了。”
宇文泰听了这一席话才恍然大悟:这显然是高欢一干人等早就商议好的,把怀朔降军中的老弱伤残之人尽数屠戮干净,然后将其中精锐分而治之、留为己用,分明是以诈术行天下的投机取巧之举。
“敢问欢兄,你们这边妙计频出,就能断言那数万怀朔城兵一定能归降吗?一旦这京观激起城内的愤懑之情,恐怕攻城又要费一番功夫了!”宇文泰想清楚后便大声责问高欢。
中军帐内无人再发声,一片沉默。
“报~!奉尔朱兆将军令禀明领主,怀朔镇军见了我军所立数座京观,已大开四门举城归降!”
尔朱荣看了一眼宇文泰,却转首向高欢露出了笑容:“传我帅令,委与欢儿全权处置降卒之事,其他人等,不得妄议!”
“领主……!”宇文泰仍待分辨,却听高欢冷笑道:“黑獭,你年轻慈善,几次三番为敌军辩解倒也罢了,但大战之前,你便私自做主,放任那伪装成牧马人的怀朔军细作深入我中军大营,如今葛荣已败,你却仍要百般阻挠秀容推行善后大计,为兄不知你到底意欲何为?!”
“什么?!”尔朱荣听罢惊道。帐中一干将兵也都紧张起来。
“领主放心,我出身斥候,岂能容敌军逞狂?那细作已被我擒住后枭首示众了!黑獭,为兄劝你一句,凡事须知晓进退,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宇文泰听罢,只觉天旋地转、五内俱焚,眼前一黑便颓然倒在众人面前。
当晚。
“高兄,看今天这情形,你是决意要与那宇文泰翻脸了?”
“哼!子茂,你道那****向我索药不得后去了哪里?”高欢恨恨道:“他竟瞒着我将那老牧人带回了大营!”
“什么老牧人?”侯景一时摸不着头脑,段荣也听着糊涂。
“罢了,此事与你等也没什么干系!”高欢不耐烦地打断侯景的问话:“你们速去准备遣散降卒再行收编之事,子茂,务必记得对州府和军司行文时一律使用尔朱荣的名号。”
段荣和侯景领命后唯唯退出。
待二人出去,高欢再也不能自已,转身一脚便踹翻了面前的桌案。
高欢从没如此大为光火过:此前已将那宇文泰一直耿耿于怀的屠城弑母之事,全盘推在葛荣身上,令他感念自己助其复仇之恩;更为了向他展示胸怀而只身犯险,返回秀容军与尔朱荣对质,放弃了将秀容和怀朔两大势力一并消灭的上好良机;本以为这番手脚做得天衣无缝,而宇文泰经这些事后,也应金石为开,彻底感化归附,不想他却仍对自己有所隐瞒甚至阳奉阴违:打上次敕勒川回来,宇文泰竟违背自己的命令,擅自将那老牧人带回营中保护起来,若不是尾随他到那草料场,还不知被他瞒到什么时候!
不能对自己唯命是从的人,就是敌人;宇文黑獭,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那就让你慢慢知道我高贺六浑的手段罢!
此刻,另一座帐中。
宇文泰缓缓睁开双眼。
“夫君,你终于醒了!”明月泪眼婆娑的样子渐渐在他眼中清晰起来。
“我……我这是怎么了……。”宇文泰仍感觉脑中昏沉。
“是绍宗大哥将你送回来的,”明月止住泪道:“他没与我说出了什么事,只是让我照顾看护你;你此去探问消息,怎么就昏厥过去?让我好生担心。”
宇文泰听明月一番话,不由得想起重伤在身的王思政,还有那无辜惨死、至今都不知姓甚名谁的老牧人,心下黯然。自己一直以胸怀天下者自居,却连两个正直善良的普通人都保护不了,甚至还因为自己考虑不周,枉送了其中一人的性命……;
又转念想到那位义兄高欢,明月寥寥数次接触便看穿了他的所有伪装,可笑自己却还自欺欺人地为他辩解……,今番高欢应是看出了自己对他的戒心,居然当众无端构陷,不但戕害了那老牧人,还进一步以此为口实欲将自己置于死地,端的毒辣。
正想着,只见独孤信急急火火闯了进来。
“黑獭哥,我一时半刻不在,你……你这却是对领主说了什么?!看他那阵仗,是动了雷霆之怒无疑,若不是绍宗大哥暗嘱义瓈闯帐,苦苦相劝,你这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
宇文泰不得已一声苦笑,旁边的明月却早已失色。
“我对领主所言,句句皆是发自肺腑,伴君如伴虎,这却也没什么打紧。”宇文泰避重就轻,不欲明月知晓他与高欢的冲突,为他担惊受怕。
“无论黑獭如何顶撞了领主,我父亲那边却为何不发一语相救?”明月心下疑惑:“如愿,你替我看护他一时半刻,我要去父亲处问个明白!”
【历史豆知识:
何为京观:京观,又名“武军”,是古代战场上一种夸耀战功同时威慑敌人的手段。战胜方将大量败军首级或遗弃在战场上的尸体(甚至是集体屠戮俘虏后的尸体)层层堆叠在道路两旁或城池外面,于其上盖土夯实,形成金字塔形的大土堆,可以想见人头和各类身体断肢隐约露在外面有多么可怕和残忍,在此实不忍具文。京观自春秋战国时即有记载,由此也可以了解我们国家历史中暴虐酷烈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