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里的日子确实不好过，陆晖裹着大披风艰难的从案几上直起身来时，真心开始后悔为了低调点，没有选李清和送来的那件熊皮皮裘了。
跟明清时期贡院里还有狭小的考房不一样，现在的考场可是露天的，最多的优待也不过是给安排在屋舍廊下。譬如陆晖，因为贴经是主考高锴亲试，就被安排在主考房外的廊上，算是特别优待了。
二月里的夜风还是相当寒冷的，于是炭火皮裘对于幕天席地的考生们来说，真的是可以救命的存在。
李清和特地提供的银霜炭倒是真耐烧，燃了一夜，拨动一下还能见着红色。陆晖干脆把篮子里最后几块炭一并倒进了炉子里，烧开昨夜的残水，热热乎乎的洗了个脸，把冻僵的手脚都活动开，反正今天是最后一科了，不用算计着食水过活。
篮子里还有两块胡饼一大块烧肉，陆晖用切肉的小刀划开，放在炭火上烘热，顺手煮了一大壶茶，就着浓茶啃完食物。又领了出恭牌清一清五谷轮回所，做好了一应准备，精神抖擞的迎接最后一科试策的到来。与他一同被分派到主考房前考试的考生，此时却大多在没精打采的啃着冷干粮。
几声鼓响后，考官们从屋内出来，身后跟的吏卒抱了一大堆纸卷，这就是考生们今天要奋斗的试策考卷了。
考卷是由各房考官亲手发给考生们，用这种仪式表明着对人才的重视。陆晖双手虚托，接过了纸卷，恭谨道：“多谢座师。”
“善自为之。”因为要发放的卷子很多，高锴在别的考生面前都只遵循这发完继续下一个的流程，到了陆晖这里，却是住了住脚，多说了四个字。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靠上令狐家这棵大树，至少考试不会怯场。陆晖一边想着昨日贴经试的对答如流，一边拆着束在策问卷上的丝绦。
上好的白鹿纸铺展开来，卷头上一笔颜太师体极是端正清晰，这都是礼部的书令吏在考试前连夜赶抄，抄完还要关在台省里等考完才能被放出来，以免考题外泄的劳动成果。
陆晖收敛心神，凝目看去：
问：乃者西裔背盟，劳师备塞，今戎王自毙。边邃以闻。而议者或曰：“因其丧而吊之，可以息人。”或曰：“乘其虚而伐之，可以辟地。”或曰：“夷实无厌，兵者危事，皆所以疲中国也，不若如故。”是三者，必有可采，思而辩之。当蕴较然之见，备可举之方。
策问试多与时务相关，用以考教考生是不是真有处事能力，与后世公务员考试里的申论类似，考题设下的情境有些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有些则是虚拟，至于面前这一道试题……
陆晖叹了口气，喃喃念着高锴方才说的“好自为之”四个字，连考试都要表明政治派别倾向，这文宗朝的牛李党争，还真是够了。
牛李二党的斗争自李吉甫李宗闵时起，早年间争斗其实没有到你死我活，非牛即李的地步，政见虽不同，但亦有联合之时。而成就现在这种局面，让两党彻底撕破脸皮的事情，发生在大和五年。
太和三年，李德裕出为西川节度使，大和五年，吐蕃维州副使悉坦谋因为内斗，选择向李德裕投降寻求唐帝国庇佑。李德裕派行维州刺史虞藏俭带兵占领维州，并奏报朝廷，请求借突占维州之事，用悉坦谋引路，遣羌兵突击吐蕃腹地，一雪多年来被吐蕃侵略的耻辱。
奏报到了长安，李昂召集百官会议，多数人都同意借此一战雪耻，只有牛党党魁，时任宰相的牛僧孺不同意，声称吐蕃势大，得一维州对于吐蕃来说，并不算伤筋动骨的大事，如果因此激怒吐蕃人，入侵大唐“万骑缀回中，怒气直辞，不三日至咸阳桥，此时西南数千里之外，得百维州何所用之。”
牛僧孺的“匹夫不为，况其天子乎”打动了李昂，不但还击吐蕃的策略不被批准，悉坦谋也被勒令送回吐蕃。吐蕃人深恨叛臣，在边境上接了人，当场全数杀死，情形十分惨烈。李德裕也因此深恨牛僧孺，两党至此彻底翻脸，开始了为党争而党争。
维州一案，牛僧孺力排众议，一方面确实因着固有的保守态度，毕竟朝廷对付河北人，安抚昭义武宁一干两头吃的藩镇实在已经精疲力竭，再冒险对吐蕃动手，未必能吃得消，而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主持这件事的是李德裕，李德裕若因讨伐吐蕃立下大功，到那时候朝廷之上，李党之势则自然更盛。这其中干系……
这道考题，假托的虽然是戎王忽然暴毙，问士子朝廷到底是要趁机攻伐，还是遣使修好，还是静观其变。但只要对维州之事有些了解的人，一眼都会看出试题中维州之事的影子，而答案的选择，便是政治趋向的表示了。
虽然维州事后，天子李昂后悔当初决断，将牛僧孺去相，出为淮南节度使，召李德裕还京，加以重用。但此时朝廷之中，牛李之势，还是互为犄角，不相上下，
在兵备征战一事上，李党趋战，牛党趋和，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三策如何选，陆晖揉了揉眉心，继续念着善自为之四个字，终于明白为什么高锴还要特地来与他多说这一道了。
维州之事，牛僧孺公心私心皆有，但确实是因私心而有害人，处置也有所不当，若陆晖身处其时，也会赞同李德裕的做法，只是现在事后而论，尤其是在他已然深受牛党照拂，占了偌大便宜情况下，这篇文章真不是那么好写呵。
在陆晖凝神苦思的同时，贡院里另两房前，一前一后坐着的令狐纬和李商隐却已然开始了答卷。
只是令狐纬神色淡然，一笔一划从容不迫，而李商隐面透潮红，目光坚毅，下笔如飞，字字力透纸背，仿佛是经历了什么激烈内心斗争后，下定决心，要将心中所想，全数诉出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