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食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陆家传到陆晖这一代,并不是那等人丁兴旺,聚在一起吃个晚饭能有几十人的大家族。分坐在食案前的只有陆家两兄弟,嫂嫂安氏并同陆明两个还在总角之年的孩子,外带上作为客人的李忱一共六人。
人虽不多,但氛围却是分外融洽,陆晖之前害怕的尴尬场面并没有出现,或许是继承的记忆中带来的天然亲近,又或者是对这一对夫妻为“自己”不惜卖地卖嫁妆的厚谊,在难得一次没有外人打扰的家庭聚餐中,陆晖迅速的找准了自己的定位。
陆家并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谈谈笑笑间便说起了下午在安顺坊看的马球赛,待说到那个骑着蜀马偏偏还要耍帅做高难度动作的少年时,陆明便合掌笑道:“除去安七郎还有谁,阿弟你怎的把他给忘了。”
安七郎,这个名字已经从陆明口中说出来两次了,陆晖迅速搜索了一下记忆,才想起这人是嫂嫂安氏的族弟,今年方才十三岁,以往也曾见过几次,只是已经浑然忘却了面容,只记得是个极伶俐的小孩子罢了。
“三郎此去长安一年多了,七郎正在长个头的时候,碰到又怎么认得。”还好安氏出来给陆晖解围:“就像阿申阿午一般,两月前做的衣衫,转眼又小了。”
阿申阿午是陆晖的两个侄子,早早便已吃好在庭前打闹玩耍,一家人在庭内闲话,听着外间孩子们的笑语欢腾,自有一份温馨。
“原来是七郎,我可真认不得了。”有安氏解围,陆晖便笑着圆了下去:“他几时练得这般好马技,十三郎先头还说,要把他那匹鸣柯马送给七郎呢,这般好马技却骑了匹蜀马,真是可惜了。”
“这怎么使得。”鸣柯马比不得陆晖的大宛马名贵,但便是在长安,也要七八十贯才买得到,安氏听着慌忙便替族弟推辞起来:“再说七郎家也不是没马,只是阿叔见他胆子太大,怕出了事,才给他那匹蜀马收性子……”
“娘子就不必替安七郎推辞了。”李忱微微欠身:“安七郎既然有这等技艺,便不应困在那矮小蜀马之上,这马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我见他这般,心下欢喜罢了。”
“可……”
安氏尚要推辞,陆明眸光一闪,阻止了安氏:“这是客人自己的意思,再说是送予七郎的,你也不必太操心了,天也夜了,带阿午阿申去盥洗罢。”
一场小小家宴到此算是结束了,李忱与随从被安置在陆晖以前住的西院,他之前读书的书房被收拾了出来,作为临时的住所。
“阿兄?”
将李忱送回住处安顿好,陆晖便拎着灯笼回了书房休憩,跑了一天的马也真是累了,明天还要赶路去太原,可得好好休息休息,可才脱了靴子进房,便见书案前陆明的身影在灯下立着,望着书卷出神,似乎在想着什么事。
“阿弟回来了。”
陆明与陆晖长得并不很是想象,大约是不同母的缘故,但一般的清隽温雅却是一脉相承,大约是从父亲陆自道那里继承的。
“阿兄在等我。”
自陆晖到阳曲后,各种事务纷杂,两兄弟并没有单独相处谈话的机会,当然这也是陆晖刻意营造出来的,本以为过了今日便也混过去,却没想到陆明还是找了过来。
“嗯。”
兄弟两在席前对坐,占据了别人身体的陆晖心中还是有些惴惴,在陆明温和的目光打量下更是不自在,还好在他终于快忍不住的时候,陆明终于开了口。
“阿弟此去长安,受苦了。”
“阿兄……”陆明语气诚挚,饶是不是身体本尊,陆晖也不禁有些感动,唤了一声阿兄便说不下去了。
“你不必说了,在长安的事,我多问过阿乐,他也与我说了。”陆明摆摆手,示意陆晖不用再说:“你得中状头,自是我陆家荣耀,可是那几番生死劫难,若不是阿爷在天之灵庇佑……哎,你若真出了事,让我以后如何向阿爷交代。”
“没什么的。”陆晖也只得安慰着兄长,心头亦是暖暖的:“而且阿乐说事总喜欢夸张,没有那么凶险,我这下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么。”
“哪里好端端的,阿乐说你为了救人摔过马,忘了不少事。”陆明瞪了他一眼:“如今连安七郎都不记得了,哪里是好端端的。你总是意气太重……”
亦父亦兄的身份总是有更多的关切,陆晖则干脆开始混赖起来:“只要记得阿兄阿嫂便是了。”
“你啊你。”陆明叹了口气,从身畔取出一个木匣子递与陆晖:“你如今是有身份的官人,在外间不可如此了。”
“这是……”陆晖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几十枚金饼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其中。
“你寄回来的金饼。之前卖掉的那些田地并同从你阿嫂那里借来的物事我都赎买了回来,还剩三十八枚。”陆明解释道:“田地是阿爷留下来的,你阿嫂的嫁妆我们陆家男儿不能昧了她的,其余这些你带了去太原,在外出仕,总是要钱的。”
“阿兄。”陆晖把木匣推了回去:“我难道不是陆家人了,阿兄与我算得这般清楚。”
“哪里不是,只是我一想着这些是你用命换回来……”陆明说着竟然就泪光潸然。
看来阿乐这个大嘴巴什么都给说出来了,要不是怕回来找不到门,陆晖还真不愿意把阿乐给带回来,亦只得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劝说陆明,又摆出幕府收入甚高的事实,好说歹说的让陆明给收了回去。
“那个李十三郎,可是京中贵人?”在陆晖心中暗喜总算给糊弄过去的时候,陆明又丢出了个问题。
这个……日后的皇帝,着实算是贵人罢。
当然,这是不可能对陆明说的,陆晖叹了口气,觉得编谎实在太累,干脆从头到尾把在长安的事情给陆明简要的复述了一遍,当然不该说的肯定不会说,譬如换了个芯子,又譬如李训之事。李清和之事也没瞒着,有阿乐在,到底是瞒不过去的……
“那……长公主……”
陆明过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但是听说自家弟弟跟长公主也有了一腿,还拐带了个亲王回家后,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相比之下,从明法科怎么改成的进士科,怎么受令狐楚看重,都成了不怎么重要的事了。
“嗯。”
陆晖偷眼看了看陆明,小心的雕琢着字句:“清和她……”
“罢了……”
受的惊吓实在有些多的陆明很干脆的起了身:“你明日去太原,好好歇着。至于你嫂嫂想与你说的亲事,想来你也看不上,便不必再提了。你自己把握吧。”
亲事……
兄长你……你这是给了我婚姻自由么?
望着陆明离去的身影,陆晖意外的发现了坦白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