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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川川那一皮包钱在野鸡岭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老实说,野鸡岭上至八九十岁的老人,下到初出茅庐的小伙大姑娘,谁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是呀,祖祖辈辈在以前的金鸡山,眼下的野鸡岭抄犁耕土,打牛耙田的庄稼人,就没有谁在地里或田里捉过咕咕叫唤的金鸡仔,也没谁捡过黄灿灿的金鸡蛋,就连山下那母鸡河里的水也与其他河里的水一样,白水种菜菜不长,白水浇花花不艳。人们虽然在那些地里夜以继日地四季劳作——播种收获,收获播种,哪怕把那每一寸土地揉得跟面团似的。但也没一个成了万元户。那一年,野鸡岭炒疯了种植冬草莓,但结果咋样?因为既不懂冬草莓的种植技术,又不懂冬草莓病虫害的防治,到后来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捞到钱,就连种子和塑料薄膜钱都赔了进去。一时间,人们虽然离不开那土地,但对土地却也淡了心。所以,当人们看到尹川川从外面拎回那么多的钱来时,一个个不仅眼馋也心动了..。当然,人们对此也各说不一。但有一点大家是统一的,那就是这个土地没种头,哪怕撅着屁股晒起泡,也挣不来几个钱,手里成年还是紧巴巴的。于是,都一直认为——农民要致富,打工是出路。你看那尹川川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这天晚上,一向相安无事的金明山一家也不安宁了。当然,这一切还是尹川川那一皮包钱给砸出来的。
金明山的两个儿子原本是分了家的。一个在院坝这头,一个在院坝那头,但平时吃饭总喜欢钻到一起说东道西的。所以这天就更不用说了,还没等天黑就各自端着饭碗,或站或坐地围在院坝头,嘴里一边咀嚼着喷香的饭菜,一边津津乐道地说着尹川川那一皮包钱的事情。
金明山和他的老伴慧英与两个儿子单过。由于几间稍像样的砖瓦房在分家时,全都分给了他的两个儿子。所以,他老两口无奈就只能住在水泥瓦搭成的偏屋里了。这屋子低矮而狭窄,所以天一暗,里面就黑黢黢的了。不过,屋子里虽黑,但屋外那院坝头儿子儿媳妇们的说话声金明山倒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当他听到儿子儿媳们议论尹川川怎么怎么有钱时,他嘴里犹如立马爬进了一串儿长尾巴蛆,心里除了不是滋味,也恶心不已。因为时下的人们,谁也不知道他心中的那个秘,甚至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他也无脸对她说起。这除了难以启齿外,就是那种刻骨铭心的耻辱无论是他金明山,还是野鸡岭的这金氏大家族,都是难以面对的。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金明山刚刚能记事。他记得父亲金四同岭上的其他男人们一样,随乡里的其他男人一起出去挖矿山、炼钢铁了,家里就只剩下母亲和他自己。但让幼小的他不明白的是,父亲一走,尹川川的爷爷就常常出现在他们的家里,有时他还听见他母亲的屋里传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奇怪叫声,当时他很懵懂,也很好奇。直到二十年后,他也结了婚,在新婚之夜他才一下子明白了当年他娘那屋里的叫声是怎么一回事。
但在二十年前他却懵懵懂懂得一无所知。有一次,他不知是担心自己的母亲,还是被那好奇心所驱使,他竟把目光从那门缝处探了进去。谁知这一探,不仅让他觉得奇怪,也让他心里隐隐地不是滋味。当时,他看见尹川川的爷爷光着身子把他娘摁在身下,还咬牙切齿地一再用劲。当他正准备撞门而进时,他又看见他娘光着身子把尹川川的爷爷摁在了身下,他娘那样子既痛苦,又好像醉生梦死..。不过,每一次当他娘从里屋出来时,都红着脸笑盈盈的。后来,他还没想清楚他娘与尹川川的爷爷间究竟是咋回事时,她娘已跟尹川川的爷爷去了,从此把他孤零零地扔在了那茅草屋里..。。
所以,他对尹川川一家一直恨在心里。他一直这么认为——要不是尹川川的爷爷,他娘就不会离开他,也不会让他和他爹孤孤单单的。直到现在,虽然尹川川与自己还有着那么一点儿血缘关系,但他也从没把尹川川放在眼里,何况眼前的事又是他尹川川挑起的。他心里怎能平静不反感呢?
再有,他也恨五八年那次******,他想,如果没有那次******的大炼钢铁,他父亲就不会离开他娘,村子里的男人们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女人。当然也没他娘的出走,村子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是是非非..。
然而,眼下让他没想到的是,儿子媳妇们说着说着,都说要出去打工了。
金明山听后,当时真是火上浇油。他原以为儿子儿媳们说说就会了事的,没想到说着说着他们竟当了真。这咋不让他着急呢?老实说,他金明山好好坏坏在世上混了这么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啥事没经过?况且他看得多了,他尹川川这纯是在虚吹.。。当然,在他心里不仅仅是这个,他更怕的是——儿子儿媳们一旦分开,会不会像自己的母亲当年那样,再在野鸡岭唱一出婚外恋的进行曲呢?到时,他这张老脸就彻底丢尽了。
因此,他一脸威严地从里屋急匆匆地跨了出来,并对正在兴头上的儿子儿媳们厉声说:“一个也不准出去。”
金明山原以为他的话会唬住自己的儿子儿媳们。说真的,这一点他是有足够信心的。十年前他在当干部时,只要他往台上一站一吼,台下立马鸦雀无声。在他当干部的几十年里,没有一个不服他的,人们见到他不说是老鼠见到了猫,在他面前倒也是毕恭毕敬的。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行得端走得正,屁股“擦得干净”,他就敢傲气凌人,也敢和任何人较劲。而眼下,面对着自己的儿子儿媳们,他不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而是怕家务事了。因为他这两个儿子儿媳妇一个个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不说听他的话,看都不看一眼他这个父亲,这不仅让他难堪不已,更让他伤透了脑筋。
特别是他那大媳妇姚翠华,当初是看在他大儿子要接班的份上才嫁给他大儿子的,有多少时候他大媳妇都说:就凭金文那模样我看不起,就跟棺材里拖出来的一样,要文文不了,要武舞不起,就连放个屁也光臭无声。也有多少时候儿子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仍不敢吭声。因此,他大儿子在生活中只好随了他女人的意,女人咋说就咋行。
再说他二儿子金武。虽然大儿子软弱,但他本分,从来没在他和老伴面前拌过嘴、分过高低。但二儿子就不一样了,他从来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还时常顶撞他们,说金明山枉当了那么多年的干部,连自己的儿子一个也没弄出去,钱也没给他们存一分。他还说,你先对不住我,就别怪我对不起你。所以,他成天泡在茶馆里,吃喝嫖赌样样会,就连他那女人柳絮也是他从OK厅里领回来的。
事后金明山想,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的话咋就让儿子儿媳们有如此大的反应呢?他的话当时一出口,大媳妇就说:
“我们不出去可以,但你得把这烂房子给我们改成楼房了。你出去看看,外面哪家不是楼房别墅,有几家还是我们这样的烂房子。”
金明山大媳妇的话让他气愤不已。两只眼睛气得通红通红的。但他脑子里却在想,都是两个娃的父母了。哪有脸还让快入土的老人给修房呢,于是他说:
“亏你说得出口,你们是三岁大还是两岁小,老想靠着老的。”
“我们靠谁了?当老的,这修房娶媳妇是责任,也是天经地义的。”
金明山大媳妇这话让他无言以对了。的确,他金明山没给后人留下甚么好处,但也没给后人丢过脸,他是在用心疼着自己的后人,他只望后人们生活得平平静静,过得踏踏实实就行了,钱多钱少无所谓,他还认为,钱是吃血的,要命的。但他就没想到自己的后人就没有这么认为,总是要与别人攀比,把他也与那些杖着一点儿权势谋私利的人相比,这不仅让他感到耻辱,也让他感到失败和痛心。
的确,他金明山不管是在以前的金鸡山还是现在的野鸡岭算是一个正直的人。年轻时他凭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从学校回到家里,然后又凭着踏踏实实的干劲赢得了领导们的信任,从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一步步地走到了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的工作岗位上,并且一干就干到退休为止。老实说,那时的他是能凭着他手中的权利干很多事情的。比如,他完全可以像其他人那样,一人得势鸡犬升天地为沾亲带故的亲戚谋职求利。即使不这样,他也该为自己的孩子铺一条“人生之路”,让孩子们风风光光衣食无忧。但当时他没那么做,他说,他手中这权利是党和人民给的,他不能拿着党和人们赋予他的权利为自己开绿灯、徇私舞弊。再有,他也想要自己的孩子们凭着自己的实力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在茫茫人海、人才辈出中去竞争。然而,两个孩子都不让他顺心,不仅没让他希望的那样自食其力,走出自己一片天地。还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甚至还理直气壮得没有一点儿羞愧。
此时,金明山面对着仍一脸不屑的儿子儿媳们,满是皱纹的脸气得发了紫。他不知道如何说下面的话,还有,他也感到再说甚么都是多余的。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伤感漫上心头,他感觉自己这辈子很失败,不是养了几个孩子,是在养了一群狼。更让他心中恍惚的是,他不知道这群“狼”将如何生活下去。自己后来的日子又将是咋样的。
眼下,夜幕完全降了下来,它如一张巨大的网,把野鸡岭、甚至把比野鸡岭更宽阔的天地笼罩得黑黢黢的。这时的野鸡岭很静,这静与往日不同,它是沸腾过后的静,静得异样,静得阴沉,也静得很压抑.。。
金明山最终没能说过他的儿子儿媳们。在失败中叹息着回到了自己那低矮狭窄的屋里,不过,他心中始终有个信念:他不让儿子儿媳们出去打工是有他的道理的..。也是正确的。是呀,眼下人们一旦全出去打工了,这和上世纪男人们出去炼钢铁有甚么区别?到时整个野鸡岭还不是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