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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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秋天,野鸡岭仍如往年一样,秋的山岭子,秋的河畔,秋的土地。山岭子上的林木虽然昂然在秋风中,但它们却没了春夏的傲然生机。一夜之间,秋风将它们美丽的容颜无情拂去。于是,它们苍老了许多,衰败了许多..。沟畔畔的奇花异草也在秋天里经受着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折腾,当秋风秋雨席卷而来时,它们便戛然了笑容,缩了脖子,整个身子便立马披上了软软的“金丝被”..。
人们都说,秋是成熟的季节,收获的季节。但,有谁知道,在这秋天里,有多少生命在此衰老终结..。就连鸡蛋坝上那在春夏曾经生机勃然、不可一世的野芦苇,在这年的秋天里,也耷拉着脑袋,干裂着肌肤,一副衰败、枯竭的样子。并在秋风里哆嗦,也在秋风里发出一阵阵哀鸣。
这天的金明山也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习惯地步出家门。他头戴毡帽,身披棉衣,一副要过冬的样子。几十年的干部生涯,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晨起床,他都要到外面去转转,去看看,这样他心里才踏实。在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这么转转看看后,他对社员们这一天干啥活心里便有了底。当他当上大队和公社干部后,他这一转转看看,让他了解到了地里庄稼长势的实情,以便他在大会小会,或是在广播里振振有词地讲当下的干部和社员们该注意的事情。而这天早晨他到外面去走走去逛逛,究竟为了甚么他不知道,想干甚么,他也不清楚。这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心里越来越堵得慌,并慌得不是滋味。
小儿子金武两口子大半年来仍无消息。但在春节期间,他从邻居们那异样的眼神和背后的议论中,已感觉出了这两口子在外面的不对劲。为这事,在过年的时候,他很严肃地问了大儿子金文,但金文的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没放出那个“屁”,后来,是大儿媳姚翠华放炮似的话,不仅让他一头雾水,也让他很吃惊。
“你们金家出人才咯,吃香的喝辣的,还穿金戴银,又有人疼..。”
儿媳姚翠华这话,当时让金明山一直没回过神。当然,也没好再问。但这事却一直生硬硬地哽在他心里。他除了挂念就是但心,总怕金武两口子在外面干啥坏事情。因而在正月大儿子金文和儿媳姚翠华重又出去打工这天,他又对大儿子金文说:
“过去见到你弟弟金文他们后,叫他们在外面好好干,不要做违法乱纪的事情..还有常给他们的孩子金科金豆写写信..。”
当时大儿子金文的表情有点怪怪的,如被咽着般从鼻孔里生挤出了一个“嗯”字,然后就没再着声。倒是儿媳姚翠华又大着嗓门说了一句:
“别担心,他们在外面活得好得很。等着吧,金家要出‘名人’了。”
老实说,儿媳姚翠华这话,又一次让金明山担心不已,他总感觉儿媳姚翠华这话有些不对劲。还感觉是否要发生一件甚么事情。
这天晚上,他最终没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老伴听。其实,他知道老伴有神经衰弱症,经不起这些闹心事的折腾,要不头疼难忍,要不彻夜无眠走来走去,但金明山还是给她说了。
“抽个时间,我想去一趟深圳。”
“咋啦,老胳膊老腿的,你也想出去打工啊?”
金明山听着老伴这话,他知道老伴在给他打趣。要是在平时,他还会同老伴调侃几句,但眼下他哪有这样的心情啊!
“打啥工哟,想去看看你那宝贝儿子金武两口子,看他们在那边究竟在做啥事情,这一年多以来,既不回来人,又不给家里写信..。”
金明山的老伴听了金明山的话,心也不由冷了下去,但她一时又不知道如何说这事情给他老伴听,因而,她只那么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咹!儿大不由娘啊!”
的确,孩子们小时,他们是父母手中的宝贝,成天捧来捧去。但随着孩子们的一天天长大,他们也如断线的风筝一样一天天地离开了自己。有的甚至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特别是这打工潮汹涌滔天的当今更是如此。
金明山听了老伴当时那叹息的声音,心里也不是滋味。这一年多以来,老伴同自己没日没夜地干,这完全超出了一个七十开外老太婆该做的事情。为了给孙子孙女们积攒学杂费和生活费,她除了在家里养鸡养鸭养兔子外,还常到地里来帮他做事情。给蔬菜治虫、给蔬菜锄草,给蔬菜松土,给蔬菜施肥..。每一次在给蔬菜施肥时,由于他和老伴都年老体弱,再加山路狭窄崎岖,他们都只能将农家肥半担半担地挑到菜地里去..。那一次,老伴脚下一滑,要不是路边一棵小树挡住了老伴,也许老伴同肩上的粪桶一样,也摔到了坎下去。每一次当金明山想到当时的情景他都后怕不已。
如果说种菜是一个艰苦的过程,那卖菜也一样的充满着艰辛。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早晨,当人们还沉睡在梦中,金明山的老伴就和他手持电筒下地摘菜了。摘好洗净后,在天明之前赶到十里之外的猫头镇,将鲜嫩得直淌水的茄瓜小菜出手给外地来的商贩,运进城里去..。
要是以往,金明山听过老伴这样感叹的话,他立即就会止住话题,说些不关紧要的话,或是嘻嘻哈哈地调侃几句。而这天晚上金明山顾不了这些了,他总觉得这事非同小可,不能再等了。
“管他由不由娘,该管的,还是得管。”
“你咋管,天南海北的。人影子都见不着..,如在家里,跨过门去,就能骂他一顿。”
金明山听了老伴的话,觉得也是。动不动就是几千里,是坐火车,还是赶飞机。尽管自己在乡里干了那么多年,他也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到时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去找人。再说了,这去的费用又从哪里来呢?金明山想到这些,心里一阵心酸,也不由埋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咹!这可咋好啊..。如果就他两个东西,我真的不管了,让他是龙上天,是虫钻草。关键有金科和金豆这两个孩子。你没看到他们想他们的爸爸妈妈那可怜样子。?..。”
金明山说到这里,两眼不由酸酸的。老伴慧英也一时无语,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金科、金豆兄妹俩在春节时没见着他们的爸爸妈妈回来,整个春节都是在闷闷乐乐,寡寡欲欢中度过的。吃饭时不出声,也不与姐姐瑶瑶、哥哥聪聪玩在一起。多少时候,兄妹俩就如两个同病相怜的孤儿一样,手牵手地蹲在屋角落里不出声,谁也不知道他兄妹两在想甚么事情。这一天,兄妹俩竟出走了。
初二的早晨,刚过了春节的人们还沉静在好吃好睡的意犹未尽里。当然,那些天生好动的孩子们更是调皮捣蛋、兴奋不已。他们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压岁钱,一副炫耀无比的样子。
金明山的大孙子聪聪,这天破例起了个大早,当院子里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姐姐瑶瑶,弟弟金科和妹妹金豆还在睡梦中时,他就起了床,把一个个鞭炮嘭嘭地炸得震天响。那鞭炮的纸屑也在院子里炸了一地。这鞭炮是他用母亲给的压岁钱买的。昨天从早晨炸到晚上还没炸完,所以,一大早他又开炸了。
金科和金豆是被这鞭炮的炸响声给惊醒的。好像天下的孩子都喜欢这鞭炮似,所以,金科和妹妹金豆一听到院子里有了鞭炮的炸响声,便立即起了床,并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急匆匆地跑出了门。
昨天当聪聪在院子里玩鞭炮时,金科和金豆兄妹俩便站在一边观看,看着看着金豆给哥哥金科说:
“哥,我也想炸一个鞭炮。”
开始时,金科竭力给妹妹说,那是聪聪哥哥的,我们没有不能随便炸。但金豆就是不行,所以,金科只能给聪聪要了。
“聪聪哥,我妹妹想炸一个鞭炮,给她炸一个吧。”
金豆当时站在一旁,两眼殷切期待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但没想到聪聪却说:
“炸啥呀炸,哪有女孩玩鞭炮的?”
金豆一听聪聪那话,又看着聪聪那模样。不由一下就哭了,聪聪看了这情景,也许有了怜悯之心,又或许怕爷爷和奶奶说自己,连忙冲金科兄妹俩说:
“明天,明天我给你们一人两个。”
所以,这天一早金科兄妹俩听到门外有了聪聪的鞭炮炸响声,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因为兄妹俩期待着聪聪能给他们鞭炮放呢。然而哪知道,当兄妹俩兴高采烈地来到聪聪面前时,聪聪却板着脸不给了,并说:
“要什么要,我还没几个了嘞。站一边去,我不想看到你们可怜兮兮的样子。”
金科兄妹俩被聪聪这么一说,金科倒是能沉住气,但金豆脸一红又流出了泪。金科看着妹妹那委屈的样子,忙安慰妹妹说;
“妹妹,没事,等爸爸妈妈回来给了压岁钱,我们也去买鞭炮,还要买烟花,不仅能炸响,还能看到满天的星星都是五彩缤纷的。”
也许小孩也同大人一样,能从对方的话里懂得其中的含义。金文的儿子聪聪听了金武的儿子金科的话,好像自己受到金科的挑衅,金科那话的意思,明明是看不起他那鞭炮,也看不起他,所以,他哪能容忍呢?所以他冲金科兄妹俩说:
“哼,还想让你爸爸妈妈给钱买鞭炮,他们都不要你们了还不知道。”
“你胡说!”金科这么有力回击。
“我胡说,那你们的爸爸妈妈过年回来了吗?我告诉你们,这是我吗给我说的。她还我不许给你们说。哼!”
聪聪说过这话,兜里鼓鼓囊囊地揣着鞭炮,一脸鄙视地扬长而去。但金科和金豆兄妹俩却抱头痛哭在一起。是呀,有甚么比爸爸妈妈们不要自己更伤心更难以面对的呢?兄妹俩哭着抱着,抱着哭着。好像要把压抑了这么久的情感全宣泄出来似的。自从自己的爸爸妈妈们外出打工后,他们就盼着望着,每当他们问爷爷奶奶,他们的爸爸妈妈何时回来时,爷爷奶奶总是对他们说:过年了,你们的爸爸妈妈就回来了。但他们数着指头好不容易盼到了过年,没想到爸爸妈妈们还是没回来。更没想到,眼下竟听说爸爸妈妈不要他们了。他们咋不伤心不已,痛哭不止呢?
这天早晨,金科兄妹俩的哭声再一次震撼了金明山老两口的心。老伴慧英眼里也有了泪,金明山望着嚎啕中的孙子孙女兄妹俩又一个劲的叹息:
“这就是打工造的孽。不是外出打工,孩子们想爸爸妈妈会如此伤心吗?不是全都看着眼前的利益,眼下的野鸡岭会变得如此荒凉吗?”
金明山这么想过之后,又一次沉静在对孙子、孙女们的担心里。以及对野鸡岭未来的思索里。但就在他担心不已,思索不停时,孙子金科和孙女金豆却失踪了。
这天的早饭后,金科牵着妹妹金豆的手,同往常一样到外面玩去了。金明山当时没在意,因为这兄妹两每天吃了饭都是这样的。倒是老伴慧英嘱咐了一句:
“金科,照看好妹妹。”
金科当时还爽快地答应了一句:我知道。
但这天吃午饭时,金明山老两口还不见金科兄妹俩回来。开始他们还以为是这兄妹两在外面玩耍起了兴。所以没太在意,然而到了午后还没见金科兄妹俩的身影,金明山老两口才慌了神。忙在野鸡岭呼天叫地叫金科、金豆的名字,并且去了野鸡岭的每一家家里。但还是没见金科兄妹俩的身影。于是,恐惧和担心让金明山老两口彻底崩溃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后怕让他们失去理智,他们喊着哭着,并从野鸡岭到镇上一路打听。后来,在半道上有人告诉他们,在上午的时候,她看见一个小男孩牵着一个小女孩直往镇上去,她当时还挑逗地问他们哪里去,小女孩当时扬着脸蛋,一副惹人羡慕地说:
“我和哥哥找爸爸妈妈去!”
金明山老两口听过这话,不知是得到安慰,毕竟有孙子孙女的音讯了。还是可怜这两个想父母想得如此心痛的孩子,他们都流出了泪。
的确,在这天的傍晚时分,金明山老两口终于在镇上的汽车站找到了孙子金科和孙女金豆。在来之前,他们因气愤是想好好教训一下这兄妹两的。但当他们来到汽车站看见金科兄妹俩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一下就软了。当时他们看见,每开来一辆汽车,兄妹俩都会伸长脖子挤上去,眼睛也不住在人群里找来找去,那模样既可怜又叫人心疼。
后来,当金明山上前叫他们时,两个孩子都“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并一边哭,还一边说:
“我们是来找爸爸妈妈的,他们咋还不回来呢?上午我们是想坐车到爸爸妈妈打工的地方去找他们的。但上车后,我们兜里没有钱,又被卖票的阿姨赶了下来。所以,我们只好在这里等了..。”
金明山老两口听了孙子孙女的话,心里既心酸又庆幸,要不是那卖票的,他们此时到哪里去找这两个孩子呀。但他们心里还是有着气,所以,他们不由责怪道金科兄妹俩:
“谁叫你们乱跑的,走丢了,到哪里去找你们?”
金科兄妹俩听了爷爷这埋怨的话,又可怜着问:
“爷爷,聪聪哥说,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们是真的吗?”
“你聪聪哥胡说,他是骗你们的..。说不定你爸爸妈妈哪天就回来看你们了哩。”
此时,金科、金豆听过他们爷爷金明山的话,两张脸蛋立即绽开了笑,两双忽闪忽闪的大眼里也不住地闪动着兴奋的光,兄妹俩一边蹦着,一边拍着小手说:
“真的?”那模样真像两只快乐的小鸟。
然而,此刻金明山老两口的心里,却不是个滋味。他们明知是自己在骗天真、可怜的孙子孙女们。但他们又不能不这么着,因为他们不愿看到孙子孙女们受到伤害。更不想让孙子孙女们的心里留下阴影。
就从这时起,金明山的心里有了更重的压力。他虽然在大儿子金文重又出去打工时,叫他去找找小儿子金武两口子,但一晃大半年过去,却没有一点金武两口子的消息。孙子金科和孙女金豆已问过他不知多少次,问他们的爸爸妈妈咋还不回来,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们了。每一次,他都同第一次给孙子、孙女们说的那样肯定。然而心里却越来越没了底气,也越来越担心了。
人们都说,年怕中秋月怕半。也就是说,过了中秋节,离过年就不远了。如果过年小儿子金武两口子还不回来,他和老伴又咋向孙子金科、孙女金豆交代呢?为这事金明山一直困惑着苦恼着,他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伤孙子孙女们的心了。所以,当初他想去深圳找小儿子金武两口子的事又漫上了心头,但想想老伴当初说的话,他心里不由有了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是呀,那么大个深圳到哪里去找呢?不过,回来他一想到大儿子金文不也是在那边,他的心一下就亮堂了。他想,一找到大儿子金文不也就找到小儿子金武了吗?
这天早晨,当金明山在野鸡岭的山道上这么想过之后,便下定决心要去深圳找小儿子金武了。至于何时动身,他除了回去给老伴说了之后,再找金半仙择个出行的好日子。然而,就在这一天,令金明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