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殊心里直发毛。
阿里奥斯亲王像是完全无法自制一样,哭了足足十来分钟,才终于发现她停止了诵读,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起身去盥洗室了。
“凤殊,他身上有一缕跟你很相近的气息。”
识海里的鸿蒙显然早就醒了,罕见地压低了声音说话。
“什么东西?”
“不知道,感应起来像是和你来自同一时空的人或物,我说不好。要是梦梦还醒着就好了。”
的确,梦梦在遇见苏一航的时候,就明确地指出他身上有问题,而问题是有一缕兽族的残魂鸠占鹊巢。
“危险吗?”
“我不知道。”
“也就是说你没有感觉到危险?”
“毛骨悚然?没有。之前恐吓你的时候他好像是认真的,但还远远没有到歇斯底里的程度。现在他这一哭,对你好像松懈了。”
松懈?
它是说阿里奥斯亲王对她卸下心防了?
问题是,因为什么?
就因为她写的这些字?
不对,如果是因为字,之前那些字就足以让他大哭一场了。如果之前已经哭过,没有道理第二次见到还这么激动。
难道是因为诵读?
凤殊皱眉,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她的诵读,让他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所以才会失控大哭。
毕竟,认识这些远古华夏文的人在星际时代很少,尤其是还能写能读的人,恐怕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她苦笑。
好吧,见到熟悉的东西,她也忘形了。
阿里奥斯亲王收拾好情绪走出来的时候,凤殊已经正襟危坐了。
“亲王殿下,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要回去了。”
“小九之前不是答应了莉莉丝,要到我们家去做客的?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
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大脑死机了一秒钟,才一本正经道,“我太爷爷教过我,在重要的事情与紧急的事情之间,只要时间允许,任何时候都要先做重要的事。
亲王陛下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所以才会这么嘱托我一个小辈。现在我只希望能够早一日联系上太爷爷,亲口问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事情。如果他还记得一点,对您也有用的话,这就再好不过了。做客的事情反而不急。”
阿里奥斯亲王闻言沉默良久,才一字一句道,“你也是从那个时空来的人吗?大清朝?”
凤殊的心猛地下坠,“亲王陛下是问我家族在哪里?说实话,我也搞不懂是不是跟这里是同一个时空,我前不久受过重伤,所以脑子有些糊涂,有些事情记得,有些事情又不记得,幸亏一直跟爷爷还有大哥在一起,才没有闹出乱子来。不过有地方名字叫做大清朝的吗?这个名字有点奇怪。”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凤殊头皮发麻,简直想要跳起来夺路而逃。
他不信她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一瞬间就确认了一个事实。
她是大清朝的人。
那个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大清朝,那个所在星球甚至都没有多少个星际时代的人还记得的王朝。
她的心砰砰直跳,全身的血液都仿佛直往上涌,听力在刹那之间得到了最强化,她甚至以为听见了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而过的声音,说是惊涛骇浪也不为过。
“我的爱人,来自大清朝。她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以为自己正在体验灵魂出窍。呵呵,欢天喜地地到处骗吃骗喝,我那时候还是个自命不凡的少年,很是不喜欢异性。
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棵云舒树下。她左手拿了一只鲁鲁兽的后腿,右手握着一瓶水,吃一口肉,就狂灌一口水,吃肉,喝水,喝水,吃肉,直到吃饱喝足,才拍了拍肚子,四肢瘫倒在树下,惬意得像是拥有了整个天地。”
他的声音缠|绵|缱|绻,整个人仿佛都柔和了下来。
凤殊却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拔腿就跑,可是屁股却牢牢地粘在了凳子上,无法动弹。
他仿佛看不见她的尴尬,嘴角含笑,“我还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样子,像是一头吃饱喝足了的幼崽,昏昏欲睡。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刘海时不时翻起,露出了她光洁的额头。她的眼睫毛很长,这一点也很幼崽。皮肤算不上白皙,但很健康,尤其是双手,非常好看,修长,但又不会显得没肉,十指饱满,指甲泛着粉红色的光。”
凤殊很想吐槽,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注意到对方指甲粉红到泛着光的少年,还真不是一般人。怪不得他能坐稳亲王这个位置,看来不单纯是血缘的缘故。
“她穿衣服喜欢素色,不喜欢花俏装饰,从头到尾都爱把自己打扮得简洁大方,不过头发却总是盘起来,会绕成各种各样的发型,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人有她那么会摆弄自己的头发。
在穿衣打扮上面她总是速战速决,只要利落大方就好,但是唯独在保养头发方面很舍得花时间,耗功夫。她说她也就一头秀发是天生长得好,比所有姐妹都要好。你不知道,她说这一点的时候,每次都要扬起小脸,得意洋洋。我见过的那么多人中,也就她才会这么宝贝自己的头发。”
凤殊垂眸。
这不奇怪。
她的四姐凤婉,就是这么一个爱头发爱到了近乎于偏执的人。虽然与三姐凤娜最为要好,但只要涉及到头发问题,凤婉就总爱朝凤娜发飙。因为两个人都不是那种斯文温婉的性情,偶尔还会真的因此打起来,直到鼻青脸肿被长辈制止为止。
如果打架过程中被拉扯过头发,凤婉事后一定会嚎啕大哭一场,然后赌气不理会凤娜。凤娜也会因此骂这个最亲近的妹妹是个“小气的笨蛋”,也不肯主动理会她。
她们通常会因为什么事情和好来着?
她想不起来了。
也可能是从来就没有观察到。反正过一段时间,这两人又会好得一起吃一起睡,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就连沐浴如厕之类的,也经常是一起的。
“虽然行事作风不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样拖泥带水,但更奇怪的是,她在亲近的人面前,就像是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很爱撒娇。我常常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十有八九都会败下阵来,好让她作威作福。
我们在一起的那些年,真的应了她的那句话,‘管你是不是什么亲王什么殿下,只要是我男人,我让你往东你就要往东,我让你往西你就要往西,我让你停下来你就要停下来,敢不听话,我就哭给你看。有本事你就不要心疼!’我心疼她,所以很听她的话。不管她想做什么,我都陪着她……”
凤殊抿唇,眼睫毛微颤。
她的四姐凤婉,也很爱撒娇。
她的四姐凤婉,也向三姐凤娜发表过所谓的“夫婿标准”——“我才不要找一个像你一样五大三粗的男人,那不就是翻版的你吗?我要嫁人就要嫁个跟屁虫,我让他往东他就要往东,我让他往西他就要往西,我让他停下来就要停下来,敢不听话,我就哭给他看。有本事他不要心疼啊。
反正除了生孩子这事我会顺着他之外,别的事情他都得听我的,没商量!想要上战场去建功立业,哼,我就休了他!”
真像。
原谅世间真的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喜欢一样的事情,也有一模一样的择偶观。
“经过了很多年我们才真的走到一起,你不知道她有多么的顽固。我敢说在帝国,我是看着最畅销实际上最滞销的单身男。想嫁我的女人可以装满一堆星球,可我想要娶她,她却总是躲着我,一说要结婚,她就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扯那些我听不懂也查不到的破规矩。但还好我们到底年轻,熬了很多年之后,她终于是对我心软了。得到她的那个晚上,我真的觉得立刻死了都值得,没有白来这世间走一趟……”
阿里奥斯亲王陷入了对往事的甜蜜追忆中。
凤殊却愣住了,倏然抬头,看向了他。
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大清朝?
他说他的爱人,来自大清朝?
会不会……
凤殊下意识地摇头。
不,不会,不可能。
凤娜怎么可能也像她一样穿越而来?
不可能的。
凤殊两手交握,却依旧无法阻止颤抖。
如果是呢?
万一是呢?
大师兄的确来找过她。
他说了,二师兄也来了。
为什么凤娜不可能?
她的四姐向来就是个人来疯。任何她想要去做的事情,就算明知道没有成功的可能,她也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去尝试,不见棺材不掉泪。
凤殊打了一个寒噤。
阿里奥斯亲王说他的爱人已经死了。
“……我帮她安排了一个帝国的合法身份,但我们还是结不了婚。地位悬殊,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难以逾越的高山。我跟皇帝陛下年纪相差很大,从小就被陛下当做儿子跟继承人来培养,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一个程咬金。”
他再一次笑出了眼泪,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居然一笑就停不下来,浑身都像是在发抖。
凤殊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一抹鬼魂。
“她的原话是这样的,‘小子,我就是你远大前程上半路杀出来的凤咬金。从不从?不从拉倒。从了赶紧把卖身契给签了!’”
他抽出手帕来,擦了擦眼角。
“我签了。然后她就趾高气扬地扑倒了我,正式宣布说我是她的了。明明是个害羞到不行的人,偏偏要装作一副霸道的样子来。
我的心腹总抱怨我就是个没骨头的妻管严,被她吃得死死的。他们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多么温柔的女人,比我见到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更符合‘女人’这个词……”
凤殊垂眸,心潮澎湃,身体已经明显抖了起来,却不敢去看他脸上的温柔表情。
她见过这样的表情,无数次,在跟驴打滚一起闯荡江湖的日子里,在他们心意相通情意绵绵的日子里,眼角眉梢,俱是甜蜜。
可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她是乙,阿里奥斯亲王是甲?
“呵呵,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跟你介绍一下。”
阿里奥斯王突然就看向了她,含笑道,“我的爱人在家排行第四,琅琊人,家族世代居住在沂州府,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五个妹妹。
最喜欢三姐,因为她豪爽过人,最讨厌九妹,因为作为武将之女,唯有她好像天生就是个好欺负的,让人一看就来气。
嗯,你猜对了,我的爱人叫凤婉。”
凤殊的脸血色尽褪。
“她说她是来找九娘回家的。她说她很抱歉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擅自住了她的闺房。她说她很抱歉,因为失火,房间里九娘剩下的东西全都化为了灰烬。
她说她很抱歉,如果知道这样做会让九娘永远都回不了家,她宁愿自己睡地板,甚至是流落街头。
她宁愿自己无家可归,而不是你——凤殊,凤九娘。”
眼泪就像是雨打芭蕉,噼里啪啦地掉到了手背上。
凤殊控制不了。
她也不想控制。
是凤婉。
天啊。
是凤婉。
来之前,她设想过好多种谈话场面,但是没有哪一种,设想到会是有关于她自己的。
在确定了她会被送走之后,凤婉很高兴,迫不及待地就拉着凤娜到她的房间里来,说以后这就是她凤小四的闺房了,这里放书桌,那里摆琴架,凤娜笑骂她是个贪得无厌的,明明自己有房间还要来觊觎妹妹的,哪里有当姐姐的样子。
那时候,碰巧她练完武回房,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的四姐的话。
“谁是妹妹?整天死气沉沉的,明明活着,却像个鬼魂一样,我能看上她的房间就是她的福气。其他姐妹谁想要住进这里来?问谁谁嫌弃。按我说,要能换成弟弟就好了。不争气,一巴掌挥过去就完事了……”
后面还说了什么话她就不知道了,十岁的她几乎是逃命一样狼狈地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游魂一样在家中的偏僻角落游荡。
那句“按我说,要能换成弟弟就好了”的话语,就像是锤子一样,狠狠地朝她的脑袋锤了下来,一遍又一遍地高高扬起,一遍又一遍地精准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