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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狱神庙忠仆慰旧主,沁芳桥寒塘渡鹤影(1)

话说凤姐怒恨攻心,指天责骂,一阵霹雳过后,仆然倒毙。登时轰动一街人,喧喧嚷嚷的上去争看,乱纷纷那里讲论。当下有人报与那舍粥的员外:“老爷,千载怪事!晴天里震下霹雳,把一个妇人活活的劈死了!”员外即同了家人上来观看,见一个年轻妇人,被雷劈的发枯面焦,两眼怒睁,衣裙碎裂。因问两厢众人,皆无一人认得。员外兀自叹息一回,心下不忍,因随手丢过些散碎银两,吩咐两个下人,买一口薄棺来将其殓葬不提。

只说贾府目下虽有北静王爷与神武将军冯唐等人从中再三照应周旋,无奈贾赦罪大恶极,终不可救挽,因被数罪并论,处以斩首示众。出斩这天,不知惊动多少百姓,男男女女,挨挨挤挤,争看这虐害百姓、不作善之人的现世报应,那一个不说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谁人不笑违法弄权者,最终依旧横里来横里去,只落得一身骂名,身首异处!贾珍虽脱了死罪,活罪难免,被判充军边地,终身苦役。名下财产全部充公归官,全家的妇人及未嫁之女,尽皆没官为奴去了。

如今只说行刑已毕,那监斩官正是仇都尉父子,二人忙来至忠顺王府复命。忠顺王爷听了只是点头,面上却并无一些喜色,道:“目下虽说去了贾赦,殁了王子腾,发配了贾珍,褫革了贾琏和卫府一干人,细想来,终究还是不能放心大意。想那贾氏族人依旧枝蔓众多,怎么想个法子,彻底斩草除根,岂不了事?”仇都尉父子俱点头称是,三人计议。忽有下人满头汗来报:“王爷快去看看罢,小王爷又在那里闹开了!”忠顺王爷听说,忙飞走出去。

来至后院,果见小王爷又与众奴才在那金刚树下非为胡作:那株宝树下面又已被挖开多大的一口深坑,坑内满是毒蝎毒蛇盘旋蠕动,此际,小王爷正命人将几个生了病的下人用棍子贯穿了抬至坑前,将其衣服剥光,用泥巴糊住面孔,正要推下坑去。忠顺王爷直气的面如金纸,大喝一声:“畜生!我说过多少回了,凭你那里胡作去,只不许到这个地方来!怎么任凭说破舌尖,只不往心里记?”小王爷正在兴致勃勃,见父亲赶来,登时垂了头,一面悄悄的拿眼睛去瞪跟在王爷身后的管家。忠顺王爷气的浑身乱颤,一面命人速速将坑填平,一面指着小王爷的脸道:“你母亲病的那个样,你也不进去看视,就知道整天在外游逛,不是晚上出去白天回来,就是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回来又是这个样!疼也是白疼!”小王爷只得指指嗓子,依旧鸦雀无声的垂了头。旁边有奴才站出来代禀:“回王爷,小王爷得了伤寒,嗓子有恙,前儿太医才吩咐过,不可多说话的。”话音未落,倏的飘起一阵狂风,满树的摩尼果瞬时噼噼噗噗的掉落下来,砸的众奴纷纷抱头鼠窜。连管家头上的帽子亦被吹落下去,那管家一面捂了秃头,一面在风中四下里追逐帽子。小王爷见他秃的实在不堪,不禁拍手放声大笑起来,满嘴里直叫:“好看,好看,那里找这秃驴去!”忠顺王爷听他声音清亮,分明无恙,因指着刚才那奴才大怒道:“雌黄的奴才!原来他这样子,都是你们在旁帮着遮掩、调唆的!等我闲了,先揭了你的狗皮!还不给我远远滚了下去!”那奴才感激的响头触地,一时,翻身起来,与众奴簇拥着小王爷,一阵风走的无踪了。

忠顺王爷自顾仰头在那树下唉声叹气不绝。原来这株宝树乃是几年前,一个外路来的和尚,不远万里于印度菩提迦耶寺带回来敬献的,此树乃罕世珍品,身如金刚,干似琉璃,宝叶扶疏;又有摩尼为果,四季含辉发焰,殊祯绝瑞。实属罕有镇宅之宝,忠顺王爷满心指望着它来庇佑子孙昌盛,荣华不绝,谁知,偏自己的宝贝儿子每每来此造祸生殃,令他不胜烦恼。

一时回至堂内,仍与仇都尉父子窗下计议。仇都尉不胜踌躇,道:“目今最难办的就是有北静王爷和冯唐这些人,把贾家一力护在里头,若要将贾家彻底斩草除根,必须使一奇计,先将这二人远远的调离开来,就好了。”其子仇彪站起身来,厅前踱至厅后,痴想半日,忽然冷笑道:“这有何难?不是说,朝廷眼下正要派人到沙俄谈判边境问题么?王爷明日何不就上本参奏,就将他二人荐了去,也可免除心腹大患。”忠顺王爷沉吟半晌,道:“不妥,需我再斟酌斟酌,怎么压服口声才好。”仇都尉忽然喜逐颜开道:“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忠顺王爷因问是谁。仇都尉道:“贾雨村。”忠顺王爷听了,喜不自禁。仇彪如闻纶音佛语一般,喜的只说:“正是呢!怎么竟差点就把此人给忘了!想那贾赦‘索诈贪污,强霸民财’,多亏他举报出来。”忠顺王爷因笑迷迷的点兵布阵,设下圈套。又令他父子即刻去请雨村来见,父子俩疾忙领命而去。才出去,见跟来的人手里还提着锦匣候在那里,不觉拍手道:“可是这一向事情多,丢三忘四,竟糊涂到这步了!”因命那人将锦匣呈上,便又翻身回去,一脸谄笑来至王爷面前,道:“可笑那贾琏,痴心妄想,希图夤缘贿买下官,竟送了这么一个东西来。”说着,将锦匣打开,早有霞光迸射出来。忠顺王爷只觉眼前瑞彩迎眸,射冲四壁。看时,却是一件光彩莹洁的稀世珍玩:形如两掌合十,通体祥光迸射;仿佛甘露流津,膏雨洒润;有个名字叫做“腊油冻佛手”。忠顺王爷见这小小之物,竟可与自家后院那株金刚树媲美,不觉暗暗称奇道绝,只是面上却不肯露出。只道:“可笑这狗才,父子济恶,如今虽侥幸脱罪,却仍只不思悔改,反痴心妄想贿买钦差,实在罪该万死。这才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撞进来’!”说着,又冷笑道:“这也怪不得他,想他府上的那些人,那里晓得你仇大人原是个一尘不染之官!”仇都尉听了这般言词,登时轻飘飘不辨南北西东,酥软软如在云里雾中一般,匍匐在脚下再三谢恩不止。半日,父子们方狗颠一般出府去了。

且说如今王夫人抱病,宝钗等忙去请医就诊。大夫说是:“此病是从忧郁气恼上起的,无大碍,只需两服药就好的。”因写下方子,领了谢仪别去。宝钗即着人抓了药来,煎与王夫人吃。谁知恰逢人来报,说薛姨妈这两日忽然泻个不住,请姑奶奶速回去看看。宝钗因命文杏、麝月等好生服侍,自己去去就来,就与莺儿两个,慌张的回去了。偏巧赵姨娘在屋内听见,歹心陡起,因想着府中旧年制百解丹,尚有巴豆、麻黄之物余存,何不趁此时节悄悄的与他吃了,若果能就此将他绝了,明日这府里不怕不是自己的天下!因连忙的向屉内寻出,又将些蜈蚣、全蝎、白僵蚕等放在一起细细研碎,趁人不备时,故意使自己的心腹小丫头子,将看守药锅子的婆子喊出去说话。他自己则悄悄的进去,揭开药锅,将那些害人之物全部倒入汤药之中。也是皇天无眼,不佑善人,彼时竟无一人知觉,谁能知道?一时王夫人吃下去,不到片时,立刻泻个不住,至天明足足泻了几十次。他病虚的人,如何禁的如此?泻到天明,忽然昏厥过去。吓的一家大小哭成一片,赵姨娘心中称愿,外面假意慌张,哭喊着上去捧住王夫人的头,却反将手在他喉间一捏,王夫人双眼一张,登时气绝。却将一口恶气喷他一脸。

赵姨娘睖睁着两只眼,忽然看见多少赤发獠牙、恶相狰狞的夜叉鬼卒,持牌提索来捉他,登时毛发倒竖,口吐白沫,嚼舌惊死在地上。府中登时乱成一团,哭的哭,喊的喊,蜩螳沸羹一般。当下有人飞出报与贾政,彼时正有后堂院子传进一张揭帖来,贾政接过看时,登时气得面如金纸,一叠声叫:“快拿贾芹过来!”话犹未落,见有人跪倒呈报王夫人、赵姨娘之事,贾政犹未听完,忽见赖大飞一般来报:“老爷,不好了,仇都尉又带着锦衣卫来了!”贾政闻言,心慌意乱,正迎不是,站不是,在厅上干转,只见那仇都尉已带着人怒气昂昂的进来了。

贾政忙迎上接住,勉强赔笑:“不知大人莅临,有失迎迓,还望恕罪。不知大人此番来,有何见谕?”仇都尉冷笑道:“奉旨交办事件。”贾政如雷震一惊,直挺挺站在那里,再说不出话来。仇都尉吩咐左右司官:“请各位带领府役把守前后备门,室内上下人等,一律不许走动!”众人如雷一应,各处动手封查起来。仇都尉上首端坐,冷面无言。忽见一司官来禀:“大人,忠顺王爷和权知刑部的贾大人到了。”仇都尉忙立起,飞出去接了进来。贾政看时,果见雨村陪着忠顺王爷一起步入堂来,心下正在嘀咕,却见雨村朝他微微颔首,心内才略略的松了一口气。贾政这里跪着给忠顺王爷磕头,他只是洋洋不睬,却翻着眼睛问那仇都尉:“贾琏、贾芹,这些人可曾都带上来?”仇都尉如此这般的与他背转身说话去了。雨村于是趁乱踱至贾政跟前,悄悄的携了他手道:“老大人不必惊惶。我听见说是为水月庵里搜出许多兵器来,这一款还可声明;又听见说什么‘玷污尼僧’,在下官想来虽大,却也与老大人无关的;只是有一大款,听说老大人旧年间,曾作什么《姽婳词》,如今被上面弹劾,乃是诽谤朝廷的反诗。老大人可速速的想想,这些东西,如今可还收在府中?若还不曾灭迹,就请快快的告诉下官,现在收于何处,下官也可趁此机会进去,替老大人匿过,或可就此免祸,也未可知。”贾政听说,惊的魂胆俱落,想了一想,忙附耳与他说了。雨村听见,忙整衣疾步而去。

彼时贾琏、贾环、贾芹、贾兰、贾芝、贾菖、贾菱、贾荇、贾芷等人俱已被带上堂来。一时雨村出来,对面立定,暗与忠顺王爷一点头,忠顺王爷冷笑一声,因面南站定,吩咐贾政接旨。贾政等即向北跪下,听他宣旨:

贾政罔顾圣恩,不思君德最大,民命为重;膺位享禄,不坚臣节。已由御史参奏,作反诗《姽婳词》暗讽朝廷,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属。又经弹劾,治家不严,纵容子侄横行,欺压良善,不顾民命。今查贾琏带私行贿,冒污钦差;更兼贾芹淫心包天,色胆纵横,于伽蓝之内,恣行淫欲,玷污尼僧,实属罪大恶极。再经弹劾,水月庵内私藏兵器,是为意欲谋反之佐证。着革去贾政世职,家产籍没入官。与贾琏、贾芹一齐扣押,交刑部严加议处。其妇女家眷等,全部收押狱神庙,听候查办。钦此。

圣旨宣毕,仇都尉一声命令,众府役早已蜂拥而上,替贾政、贾琏、贾芹去了冠带,上了刑具。贾政那时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却只拿眼去看雨村。却见雨村满府里进进出出,义形于色的指点箱笼,命令府役;急嚷之间,不暇检点,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贾政此时方知上当,不觉心如火燎一般,虽恨不得身亡命殒,却只是心中自悔:“可恨此贼机深智诡,外秉忠诚,内怀奸诈。想我对他可算深仁厚泽,不曾想他竟如此负恩昧良!罢罢罢,冥冥之中,看这奸贼受用到几时!”犹在思想,已被带下收监去了。

只说贾府众家眷如今监禁在狱神庙里,一个个呼天叫地无救应,愁眉泪眼苦伶仃。更兼宝钗、李纨、平儿、秋桐、巧姐、鸳鸯、琥珀、莺儿、文杏、麝月等人日日悲悲泣泣,泪不能干。眼见一个个樱唇红退,杏脸香枯,色陈顑颔,活象一群谪仙尘嚣受难。宝玉看在眼里,苦在心上,又因心中悬念着王夫人,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父兄们眼下的境况如何,因只是行来步去,痛极不语。禁子们听说他日常只惯在女孩儿身上做工夫,连正经书也不肯好好念,只爱花粉、胭脂之物,因不管闲乐,便攒聚在一处,只管拿他做把戏取乐;或是心里闷了,又或是受了上面的气,便愈发变着花样拿他来作醒酒汤,杀性子。又见他脸皮子细细白白,倒比那些姑娘们还娇嫩些,更兼一双手,竟生的水葱一般,便故意使他去扫粪,代做各种苦役。每日里呼来唤去,恣意凌辱,种种摧残折磨,也难一一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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