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5月,笔者曾赴武汉拜访过曾担任****满洲省委交通员的冯咏莹,当时正赶上湖北省委老干部局组织离休干部去厦门疗养,冯咏莹推掉了去美丽海滨城市疗养的机会准备接受笔者的采访。笔者心里很过意不去,准备推迟采访,可时年88岁的冯咏莹却真诚地说:“没关系,工作重要。”
时隔七年,2008年10月,在武汉市武汉大学附近的一处带庭院的楼房中,笔者再次见到了已经95岁冯咏莹,和她握手问候时,她笑着说:“认得,认得,你来过我家,我们见过面。”
这次见面,也令笔者颇为感动,冯咏莹是特意从医院坐车赶回来接受采访的,她还对笔者说:“哈尔滨是我的第二故乡,很难忘啊。”
笔者围绕红色之路采访的众多人物中,大多是由革命先驱的后代讲述父辈的往事,冯咏莹作为红色之路的亲历者亲自诉说,这太难得了。
95岁的冯咏莹虽然步履蹒跚,但身体却依然硬朗,思维也称得上清晰,对于往事她记忆深深。
一抹阳光照进了房间,暖暖地倾洒在老人的身上,她的头发已经是银白色,岁月会使人慢慢变老,但一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却会让人重新回到那激情燃烧的青春时光。
在儿女的搀扶下,她为笔者写下了一段话作为纪念。老人认真地伏案书写,每个字都写得很慢,一笔一画都融入了她的情感,让人为之动容。老人写道:
第一次到哈尔滨我不足20岁,我在满洲省委做交通员。
冯咏莹95岁
2008年10月16于武汉
在冯咏莹儿子的提议下,冯咏莹一家人和笔者坐车来到了武汉的名胜风景区东湖。此地环境幽静,适合交流,做儿女的也可以陪母亲享受一下怡人的风光。
东湖曾是毛主席到过的地方,在畅游长江后,他创作了那首著名的《水调歌头·游泳》:才饮长江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东湖的风景如诗如画,四周的山不算高,环抱着湖水。东湖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波涛汹涌的长江流到此地,已变得风平浪静,水面不时荡起一层层涟漪,平添了几分情趣。
沿湖边的绿柳如伞状般蓬蓬松松,一缕缕细长的枝叶飘散垂落在地,在徐徐的风中摇曳摆动。高高的梧桐树,茂密的树叶遮住了初秋灼热的阳光,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没有日晒的感觉。人在山水间感觉神清气爽,怡然自得。
儿女依偎在冯咏莹的身边,观赏着从湖中划过的小舟。刚才在冯家时,笔者乍一见到冯咏莹的儿子,吃了一惊,心想这怎么是个外国人呀?此时笔者又将目光落在了冯老的儿子身上。看到笔者探询的目光,冯咏莹的儿子半开玩笑地说:“《红灯记》李玉和的家和我们家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的关系不如我们复杂。”
笔者望着这亲密无间的一家人,禁不住联想到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李奶奶的那句念白:“铁梅呀铁梅,奶奶不是你的亲奶奶,你爹他也不是你的亲爹,咱们本不是一家人哪……”
这个特殊家庭成员的命运是和复杂艰辛的中国革命历程息息相关的,这个家庭发生的故事感人至深。他们向笔者倾述了人生中的酸甜苦辣,让笔者对这个特殊家庭的成员,有了深刻的认识。
冯咏莹的哥哥冯仲云是赫赫有名的东北抗日联军将领,1955年9月27日在北京怀仁堂隆重举行的授勋仪式上荣获“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
冯咏莹的丈夫杨光华曾经是湘鄂西临时********,上海中央局组织部长,****满洲********。
冯咏莹的儿子斯瓦拉有一半的俄罗斯血统,斯瓦拉的生父是杨光华,冯咏莹是斯瓦拉的继母;冯咏莹亲生的女儿是杨剑如,杨光华是杨剑如的继父。而冯咏莹和杨光华的亲生儿子,在出生仅仅六个多月的时候就在莫斯科失踪了……
可以说,冯咏莹的人生是一段传奇,跌宕起伏、曲折离奇。而传奇的产生,和那长长弯弯的中东铁路有着割不断的联系。
冯咏莹1914年出生在江苏省武进县佘巷村,佘巷村依山傍水,走在村子的路上,随处可见潺潺的溪水缓缓流过。
地处偏远的佘巷村环境清幽、空气清新,如同世外桃源,但同时这里又很闭塞,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代为农。
可是这样的一个小村庄,出了一个青年才俊,他就是冯咏莹的哥哥冯仲云,他不仅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妹妹的命运。
冯仲云小的时候在村子里的私塾读书,小学去了常州,中学去了省城杭州,离家越来越远,视野越来越开阔。接受新思想新知识的他,鼓励妹妹争取读书的机会。
1926年夏天,18岁的冯仲云考入了最难考取的清华大学,他所考取的数学系在全国仅录取了一名学生。一旦考入清华大学,可谓前程似锦。
本来可以在数学界大展宏图的冯仲云,却选择了另一条人生之路。
1927年5月,******发动“4·12”反革命政变不久,奉系军阀也在北京捕杀共产党员,乌云翻滚,冯仲云却毅然选择加入了中共产党。1928年,冯仲云成为清华大学****支部书记。
这期间,冯仲云依然关心着农村的妹妹,他给冯咏莹邮寄了不少进步的书籍,如歌德、高尔基、鲁迅、郭沫若、冰心的著作,这使得冯咏莹的心灵如沐春风,她懂得了要改造社会就要努力学习努力奋斗。
1930年,清华大学毕业的冯仲云可以挣钱了,于是他给妹妹邮寄了路费,让她从农村老家来到北京,并四处奔波,把妹妹安排到了中大附中读书。此时,党组织安排他到****满洲省委工作,冯仲云于是特意委托几位清华大学要好的同学关照妹妹的学习和生活。安排妥当后,冯仲云前往哈尔滨做地下党的工作。
人是环境的产物,眼界可以改变人生。
从偏远的农村来到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的北京,不止是地域的跨越,也会带来思想的飞跃。冯咏莹像是飞出笼中的鸟一样,飞起来才见到了蓝天的广阔辽远,她不再孤陋寡闻,也不再自卑拘谨。哥哥的好朋友对她很关心,常带她到清华大学的食堂吃饭,有时还给她讲一些社会需要改造的道理,让她接触到了许多新的思想和观念。在他们的引领下,她参加了一些学生活动,加入了进步的学生团体。
她阅读了许多进步的书籍,知道了“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女英雄秋瑾的爱国壮举,也了解了向警予那样的女共产党员的英勇事迹,她读懂了李清照的千古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成长期的冯咏莹,渐渐摆脱了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识,她相信女性同样可以独立做事,为社会进步贡献力量,男子汉有铮铮铁骨,女人也可以巾帼不让须眉。
文化的汁液将16岁的少女冯咏莹浇灌得外美如花、内秀如竹。
秋去春来,年复一年。冯咏莹一直很想念哥哥,对哥哥心存感激。没有哥哥的指引和帮助,她就会永远生活在落后闭塞偏远的农村,裹着小脚成为农家妇女,浑浑噩噩了此一生。
在北京的学习和生活费用都是哥哥按月寄来的,冯咏莹感受到了真正的爱。她从哥哥的来信中,知道他正在哈尔滨从事着艰苦的工作,她相信哥哥的选择。
就在北京学习和生活的第四个年头,1934年春天,冯咏莹接到了哥哥的来信,希望她尽快来到哈尔滨。
哥哥的来信,让冯咏莹毫不犹豫地中断了学习,她买了车票,匆匆登上了北京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不足20岁的冯咏莹单身一人,千里迢迢独闯日本侵占区,要面对怎样的困难是不言而喻的,但冯咏莹对这一切全然不顾,令她不安的并非是自己在旅途中可能会遭遇什么意外,她满心牵挂的是兄嫂的安危。
此时的冯咏莹特别想尽快见到哥哥,几年来哥哥的来信都是叮嘱妹妹安心学习,这封信打破惯例第一次提出让她尽快到哈。哈尔滨是所谓的满洲国的地盘,是日本侵略者的统治区,冯咏莹在报纸上常看到日本鬼子在东北烧杀抢掠、血腥镇压抗日军民的消息,难道兄嫂遇到了什么险情和不测?
想到这里,冯咏莹心揪得很紧,泪水也止不住要流下来。她怕别人发现她的慌乱,便在座位上扭过身去,面向窗外。车窗外那快速掠去的景物,她无心观赏,火车车轮飞速转动、发出隆隆的声响,让她焦虑的心愈发提到了嗓子眼,一直“怦怦怦”跳个不停。
辗转到哈尔滨,按照哥哥来信告诉的地址,冯咏莹终于找到了兄嫂。
“来得正是时候。”这是冯仲云见到妹妹后的第一句话。
“我以为哥哥和嫂子遇到什么危险了,把我急坏了!”冯咏莹边说边细细端详面容有些憔悴的哥哥,眼泪夺眶而出。嫂子薛雯为妹妹擦拭眼泪,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原来,由于内部出现了叛徒,****满洲省委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担任满洲省委秘书长的冯仲云和担任满洲省委交通员的薛雯都遭到了敌人的通缉,此时正处在险境中。
冯仲云深知负责传递省委文件和情报的交通员不可或缺,非常时期,时间紧迫,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交通员,他觉得妹妹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适合,可以接替薛雯的工作。
对于哥哥的安排,冯咏莹二话不说,立即答应了,她表示会竭尽全力去做好。
那时的共产党员内心世界真是纯洁又简单,一心向党,从不为自己或亲人的利益做过多的考虑。冯仲云只想自己的妹妹合不合适做交通员工作,却不想妹妹一定会遇到的危险,妹妹还只是个末经世事的中学生啊!面对冯仲云的义举,现在许多党员部干部会脸红的。冯咏莹也够简单的,哥哥是她最敬重,最信任的人,哥哥可以替她做决定,让她干什么,她就答应干什么。今天的青年人如果遇到这样的事,很可能会大吵大闹,骂自己的哥哥薄情寡义,把自己往“火炕”里推。面对冯氏兄妹,我们是否应该有所思索呢?
嫂子薛雯向接替她工作的小姑子冯咏莹重点介绍了交通员工作的注意事项和联络方式,殷殷叮嘱小姑子一定要注意安全。
此时形势十分严峻,为防止意外发生,短暂的相见后便要分离。
冯咏莹紧紧握住亲人的手,难舍难分,她有无数心里话要向亲人倾诉,她多么希望能和哥哥和嫂子在一起多待一些时间,多看他们几眼啊。
根据组织的安排,冯仲云将要奔赴抗日前线,薛雯则要带着儿女回到江苏老家从事革命工作。
在艰难困苦、险象环生的年代,恩爱夫妻一南一北,生死难以预料,天各一方,重逢遥遥无期。
即将走上战场的冯仲云将儿子和女儿抱在怀中,亲了又亲。此前刚传来消息,冯仲云和薛雯的老战友,****满洲********罗登贤在南京雨花台壮烈牺牲了。听到这个消息,冯仲云和薛雯很悲伤。冯仲云心情沉痛地对妻子说:“咱们的女儿别叫囡囡了,从此后改名叫‘忆罗’吧。”“忆罗”、“忆罗”,对战友的怀念都埋藏在女儿的名字中。
冯咏莹将刚见面的侄子和侄女抱过来,喃喃地念着名字:“坚仁、忆罗,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健健康康地长大啊。”她在念着孩子的名字时,明白了他们父母的心。“忆罗”的含意是怀念战友,“坚仁”的含意不就是要坚韧吗?是啊,坚韧不屈,这是革命者的操守和信念啊。
冯仲云和薛雯对不足二十岁的妹妹也充满了牵挂,夫妻俩轻轻地拍着冯咏莹的肩膀,再三叮嘱:“要挺住,学会坚强和坚韧,要注意保护自己啊。”
多少伤心事,最难是别离,一家人再次拥抱在一起,互道保重。
此一别,竟然是整整12年。
12年,历尽战火、九死一生的冯仲云成为了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政委。
12年,在战火中,薛雯带走的儿子坚仁不幸死于敌人的炮火之中,薛雯带着女儿忆罗参加了新四军,英勇抗敌。
12年,一轮明月照南北,硝烟弥漫,音信两茫茫。夫妻、兄妹之间难觅消息,生死未卜,只能是梦中相见。
1934年4月,冯咏莹在哥哥冯仲云的介绍下,开始做满洲省委交通员,接替了嫂子薛雯的工作。
亲人含泪依依分别,哥哥和嫂子临危不惧,视党的利益高于一切的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刚刚走上革命道路的冯咏莹。每每想起兄嫂,她就减少了孤独感,恍若他们就在她身边,一股力量便在她的心中油然升起。
满洲省委决定在哈尔滨道里区俗称“偏脸子”地带的一处房屋召开省委常委会议,这里是冯咏莹和另外一位女同志的住地,此时冯咏莹刚刚开始工作不久。
为了应付恶劣的环境,安全地开展党的地下活动,当时规定无论在何处开会,都要设置警号(即暗号),警号多用窗帘、花盆等物为标记。这次召开省委常委会,通知到会的人注意的警号是窗帘。窗帘挂上就可以进屋,没有窗帘就说明出了问题,则不能进屋。
和冯咏莹在一起的那位女同志,由于连日秘密发送传单,太忙了,一时疏忽,竟然把在这里开会的事情给忘了。她见天气挺好,就让新来的冯咏莹把窗帘摘下来洗了。冯咏莹是协助这位女同志进行工作,她不知道窗帘是要为即将在这里秘密召开的省委常委会做警号用的,她将窗帘用力地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干干净净。
快到开会的时候,满洲省委组织部部长何成湘一到门口,看到窗帘没挂,以为这里出了问题,便匆匆撤离了开会地点,并立即去阻止其他来开会的常委同志。
之后,省委迅速派人到这里悄悄地侦察情况,才知是因为那位女同志疏忽大意忘了开会的事,造成了一场虚惊。
这件事情,对冯咏莹触动很深,一个窗帘挂与没挂就可能牵动大局,在细节上不可大意,有时细节就决定成败。她也认识到,地下工作要始终保持高度的责任心,容不得半点疏忽和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