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众人还没从赵祐的病逝中恢复过来,半个月后,陈清若刚出生两个月的儿子赵祁又跟着夭折。
郭皇后与陈美人伤心绝望自不必说,在一个月内接连经受两次丧子之痛,赵恒也有些一蹶不振,甚至经常不上早朝。他已近不惑之年,这些年来后宫所生的五个儿子却都不幸夭折,没有一个能活过十岁,如今膝下已无一子,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刘娥知道他因为丧子之事心里难过,她也十分难过,那两个孩子虽然不是她生的,但是在这冷清的后宫,她还是希望能有几个孩子嬉耍玩闹围绕身边的。尤其是赵祐,这几年来跟她读书学画,两个人之间早已有了深厚的感情,不是母子,却情同母子。
但是,现在辽国对大宋虎视眈眈,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赵恒除了是一个父亲之外,还是一国之君,他必须要对他的臣民与国家负责。刘娥明白,她只能劝他振作,振作起来,才有精力抵御外敌入侵。
在刘娥的不断陪伴开导下,赵恒日渐从丧子的痛苦中走出来,下旨追封二皇子赵祐为悼献太子,并集中精力对付辽国。
不如人意之事似乎喜欢集中在一起,七月,卧床将近两个月之久的宰相李沆不幸病逝。那是他的恩师恩相,赵恒自然十分难过,于战争繁忙之际,还不忘为他举行风光大葬。
如今边境战乱不断,正是需要用人之际,宰相的空缺自然要及时补上。赵恒思量了一段时间,决定擢升参知政事毕世安与三司使寇准并为宰相。
与辽国的战争,依旧不曾间断,这样,不知不觉便到了冬天。大雪纷纷扬扬的都下了好几场了,两国的战争依然没有结束。
刘娥依然时常在垂拱殿陪着赵恒批阅奏折,一有时间就留在身边陪着他。她知道,如今虽然表面上看上去他对两个小皇子夭折的事情不太在意了,可心里还是痛苦的,她偶尔会看到他拿着奏折静静发呆,目光悲伤。
又怎么能轻易过去,这是丧子之痛呢!
如今膝下已无一子,他该是何其凄凉!
刘娥每次想到这些都会心痛的厉害,为她所爱着的那个人心痛。她为了他什么都可以接受,不在乎他有那么多女人,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这么痛苦?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么?
刘娥时常想,如果她可以分担赵恒的痛苦的话,是一定会愿意的。可是,她分担不了,就算她把自己弄成一副很痛苦的样子,也不能减少他丧子之痛的一丝一毫。她唯一能做到的,只有陪伴他,让他在痛苦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一丝温暖。
所以,这天,即便下了很大的雪,并且身体不太舒服,刘娥还是不顾觅云的劝阻,毅然去了垂拱殿。
刘娥来到垂拱殿的时候,赵恒正坐在龙椅之上批阅奏折。此时前线传来捷报,虽然这样并不能让战争结束,但取得胜利还是让他极为欣慰的。
看到刘娥过来,微微一笑,冲她摆摆手:“月儿,你过来。”
刘娥见他今日比以往都要高兴很多,所露出的笑容不仅是为了让她放心,而是真的高兴,也便放下心来。
刘娥身体有些不适,动作不如以前利落,便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力不从心,慢慢向上座走去。
浓浓的龙涎香的味道随着微小的风轻轻飘过来,让刘娥不由得蹙了蹙眉头。她不喜欢熏香的味道,所住的地方也从来不点熏香,虽然龙涎香的味道不算难闻,却让她总感觉空气不再那么清透。不过,她喜欢赵恒身上的味道,那种很淡很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她觉得自己不是讨厌那种气味,而是讨厌熏香燃烧。
此时,身体有些不舒服,更是觉得熏香燃烧让大殿之内气闷的厉害,一阵恶心头晕,险些要摔倒在地上。
赵恒眼疾手快,匆忙跑下台阶扶住她,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对着守在殿外的太监道:“快去请太医!”
然后,便把刘娥抱进了内殿,放在他临时休息的床榻上。
“月儿,你怎么样了?”为她盖好棉被,赵恒担忧地问道。
刘娥虚弱地摇摇头,笑道:“别担心,我没事,只是有些受不了那熏香的味道。”
“好,我马上让人撤掉。”赵恒说着,就要起身。
刘娥轻轻拉住她的手,笑道:“不用了,这里离的那么远,就闻不到了。”
赵恒点点头,在她身边坐稳,轻轻拉起她的手,道:“月儿,恒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了。”
刘娥微微垂下眼睑,就剩她一个人了,原来他担忧自己是因为这个。不是为她着想,而是于他本身,他不想失去她。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根本无需再计较。他对一个人好不是他真的可以无私的对人好,而是因为他喜欢,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想到这些,刘娥淡然一笑,有些洒脱地道:“不会的,月儿命硬着呢,不会有事。”
赵恒轻轻一笑,他知道她是坚强的,不肯服输的,也感觉十分欣慰,望着她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容,关切地道:“月儿,还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刘娥摇摇头,她除了疲倦、无力之外,真的没有感觉到不舒服了,但是想到自己近日来不断食欲不振,还总是呕吐,向他问道:“赵恒,你觉得我还有没有可能怀孕?”
赵恒微微一惊,不想这么多年了,她又提起了这个。想到多年前孙太医说她不能再有孕的事情,眸中闪过一丝悲哀。不过,怕刘娥看出什么,心里难过,便又努力将那悲哀的情绪压制住,道:“能,能的……”
刘娥躺在床榻之上,静静地凝望着他,笑道:“这些天总是吃不好东西,恶心呕吐,像多年前一样,是不是有可能怀孕了?”
提到多年前,提到那个没有出生便死了的孩子,赵恒顿时觉得心里疼痛的厉害,也不免又对她生出一些愧疚感,却没想到她还是笑着的,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那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她身上,而是毫不相干一般。
无法控制的,沉默了一阵子,赵恒意识过来后,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道:“等太医来了,就知道了。”
虽然她这样说,赵恒却没有一丝期待,在他看来,几乎没有可能。为了不让刘娥难过,他不能把真相告诉她,打破她做母亲的幻想。
没多久,孙太医便来了。他是在垂拱殿小太监的引领下匆匆赶来的,黑色的斗篷上早已落满了雪片。
脱下斗篷,走进内殿,向赵恒刘娥行了礼,他将药箱放在雕花大床边的红木小几上,便开始着手为刘娥把脉。
“孙太医,我是不是有喜了?”刘娥望着那张年迈温和的脸,低声问道。
孙太医望了她一眼,并不回答,脸上表情反复变化。
“怎么样?”赵恒看孙太医这样的神情,忙问道,怕她得了什么难以治愈的病。如今,他的身边只剩下陪他风雨走过的她了,真的不愿她再出什么事。
孙太医慢慢将手从刘娥的手腕上拿开,忧虑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看向赵恒:“皇上,可否借一步说话?”
难道真如自己所料,得了什么难以治愈的病?
赵恒不敢想下去,慢慢站起身来,径自向外面走去:“随我来。”
走出内殿,走出正殿,二人站在垂拱殿的回廊里,赵恒抬头望着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以及那被交错的建筑分成的六角形的天空,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在这里,已经足够远了,根本不用担忧他们的谈话会被刘娥听到。
“刘美人她……已经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犹豫了一阵子,孙太医还是决定如实说出。
“真的?”赵恒转过身来惊喜地道。过了一阵子,他突然意识到孙太医此时的神情根本就不是在向他报喜,并且这样的事情,还不让刘娥知道,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难道……”
孙太医道:“皇上,刘美人身子纤弱,如今又年岁已大,再加上多年前那次小产,实在不宜再生育……”
赵恒沉默了一阵子,问道:“若是把孩子生下来,会怎么样?”
他已经接连失去了五个儿子,如今好不容易盼来宫妃再有身孕,实在舍不得将孩子舍去。
孙太医摇摇头:“以刘美人这样的体质,孩子恐怕不易保住,就算真的保住了,生产的时候也会有极大的危险,可能会……”
“可能会怎样?”赵恒忙向他问道。那后面的意思,他已猜测的差不多,但却不愿意相信那个事实,以至于要听他亲口说出。
孙太医微微垂下眼睑,艰难地道:“可能会一尸两命。”
“就不能尽可能的保全母子平安么?”赵恒问道。
如今的他,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啊!
孙太医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他自认为医术高明,却未能医好李太后,未能医好赵恒已过世的五个皇子,如今,也没办法保全刘娥的孩子,虽然这些都是他无力改变的,但还是觉得自己有些没用。许久,他对上赵恒失落的目光,低声道:“皇上,臣没有当着刘美人的面说出来,便是请皇上早作决断,这孩子是留,还是不留?”
“你怕刘美人坚持要保孩子,所以方才不肯说?”赵恒沉声道。
孙太医如实地道:“是。”
“如此……那就舍了吧。”赵恒望着他,有些忧伤,有些凄凉地道。
让他来选择,他怎么忍心拿他最爱的人的性命来冒险呢。赵恒知道,他是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要面临这样危险的为什么偏偏是她,而不是其他任意一个嫔妃?
对于除她以外的任何女人,他都可以以子嗣最大为借口,不去在意她们的安危。但是,他不能不在意刘娥的安危,对于自己来说,她比孩子更重要,他宁愿没有孩子,来收养宗亲之子,也不能失去她,便只有忍痛将自己的骨肉放弃,悲恸地说一句:舍了吧。
不管多么艰难,多么挣扎,这都是他的决定,最后叮嘱孙太医一定不要让刘娥知道此事,便与他一起向殿内走去。
刘娥静静地躺在床上,望着精致繁美的房间,内心微微泛凉。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些时日有这样的反应,应该像是怀孕了。此时,见到孙太医一脸的凝重,还要与赵恒借一步说话,恍然觉得自己可能不是怀孕,而是得了什么病。
什么病,当着自己的面不能说?
刘娥心想,这一定很严重,很严重很严重。兴许自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也说不准。
可是,望着殿内自房顶垂下的曳目的珠帘,她真的不想死,她还没看够赵恒,没看到他做父亲、立太子,没看到战争结束,没看到一个四海升平繁荣昌盛的大宋,她有很多放不下,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