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大臣所答不一,以丁谓为首的官员都答明白,另外之人则是犹犹豫豫。
这时,一年前被罢了宰相之位的李迪突然站出来,道:“皇上既然无恙,就该归朝才是,一直让皇后垂帘听政,是何道理?”
赵恒道:“朕身子还有不适,今日过来,便是告知众卿,不要再恶意诋毁皇后,皇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朕允许的。”
下朝之后,众臣散去,刘娥扶着赵恒走在回延庆殿的路上,望着周围茫茫积雪,道:“臣妾多谢皇上。”
赵恒微微一笑:“除了这样,我也没有什么能够帮上你的了。若不是让他们看到我无事,不知又会传出什么话来。”
刘娥感激地道:“皇上,臣妾不在乎这些,只要皇上好好的,臣妾就知足了。”
赵恒温和地笑道:“好好的,自然会好好的。”
刘娥犹豫了一番,问道:“皇上真的不打算回去上朝么?”
赵恒摇摇头,笑道:“这一年多来懒散惯了,实在不想再去管那些繁琐的事情。再说,赵恒相信你能治理好大宋江山,教育好祯儿。”
“皇上信任,臣妾一定会尽力的。”刘娥欣慰地道。
一句“相信你”比什么都重要吧,刘娥当时心想,为了这句话,即便让她去死,她大概也会愿意。
送赵恒回到延庆殿,刘娥没有陪他用午膳,而是去了睿思殿探望赵祯。
那孩子身子不太好,太医不允许吃虾,她便一直管着不让他吃。谁料杨锦华心疼孩子,见他馋的厉害,便背着她偷偷给他吃了一次。无奈一次,身子便受不住了,太医守了几天,方才见好。
刘娥没有怪罪杨锦华,她也是心疼孩子,只是在以后对赵祯照顾起来更为悉心。
赵祯身子不适的事情并没有让朝臣知道,若是此事传了出去,八成会有人认为是她有心专政,故意害太子。
见赵祯身子好得差不多,正在太傅的教导下读书,刘娥也便放心了,转而去了杨锦华的云锦殿。
现在已经是腊月,隔不了多久便要过年了,后宫需要准备的东西还有很多。打她听政以来,便把后宫的大小事务交给杨锦华打理,现在自然是要与她商议。
由于赵恒身子不好,这两年来便都没有在宫里设宴大宴群臣,只是各宫嫔妃聚在一起好好热闹一番。
真的有多热闹也说不上,只是除了过年过节之外,便极少有大家都聚在一起的时候了。她听政以来,除了把后宫的大小事务交给杨锦华打理之外,还把各宫嫔妃每日的请安都免了,只在有重要事情的时候,才把大家召集起来。
为了图个新年新气象,刘娥与赵恒商议,决定改年号天禧为乾兴,除夕之后,便是乾兴元年。
上元节过后,天气渐渐转暖了,下朝后,刘娥便绝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垂拱殿批阅奏折。为了节省时间,甚至午膳晚膳都让人送到垂拱殿,奏折一看起来便是四五个时辰。这赵宋家的江山,赵恒不管了,她便只有为他挑起。
至于朝臣们议论她专政之类的话,她已经没有时间去理会了,只要赵恒不这么认为,只要他不这么认为,她便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这天批阅完奏折,已经过了酉时了,刘娥疲惫地走出垂拱殿,感受着外面凉风轻拂脸颊,觉得十分惬意。累了一天,终于放松下来,这样的感觉总是不错的。
“娘娘回宫吧。”雷允恭一直在外面守候,见她出来,忙迎上前来说道。
刘娥淡淡一笑,没说什么,径自走在前面,突然不想说话,不想打破这夜里的宁静。
这天夜里没有星星,天空只有一弯如钩的下玄月,不能照亮大地丝毫。周围影影绰绰的,连脚下的路都不太好辨别。雷允恭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盏灯笼,快步跟上她的脚步,为她照明。
回到奉华宫,刘娥并没有看到纤紫和觅云出来迎接,觉得意外。不过现下有些累了,便支走雷允恭,自己一个人走回大殿。
殿内灯架上的红烛都点上了,烛焰随着她开门的动作微微晃动。刘娥走进殿内,将殿门关上,正准备去内殿,却瞧见外殿一角的案几旁坐了一个人,而那人一身黄袍——分明是赵恒。
他微微仰着头,望着雕花灯架上晃动的烛焰,目光静默。侧面的角度,刘娥看到他漆黑的眼眸映着烛光,如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
赵恒,这便是平日那个温柔优雅的赵恒么?
那么严肃,那么冷峻。
刘娥有一刹那的失神,慢慢向他走过去,低声道:“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过来了?”
赵恒微微偏转过头,盯了她一阵子,道:“皇后听政一年多,行礼都不会了么?”
“皇上……”刘娥诧异地望着他,不想他会说出这样冰冷的话来。等了一阵子,不见赵恒收回成命,屈身向他一礼,道,“臣妾拜见皇上。”
赵恒也不说让她起来,依旧盯着她,黑眸里翻卷着淡淡的情绪,许久,他道,“皇后是不是觉得垂帘听政还不够,想要自己做皇帝呢!”
刘娥心中一惊,抬起头来望向他:“皇上说什么呢,臣妾听不懂。”
“听不懂?”赵恒冷冷一笑,“皇后不是一向聪明么,怎么会听不懂?”
刘娥望着他那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表情,微微有些心痛。
她原本以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两个人都能共同面对,而不会存在任何误会,却没想到赵恒竟然不了解她。外界那些不好听的传言,终究还是三人成虎了。
努力压下心底的痛楚,刘娥尽量平静地道:“还请皇上明示。”
赵恒冷冷地望着她,目光异常凌厉:“朕一直爱护你,相信你,认为你会尽心尽意地辅佐祯儿,官员的提拔罢免任由你做主,没想到你竟然会有这种野心。”
“臣妾没有。”刘娥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着,平静地说道。
赵恒凌厉的目光扫过她那张从容镇静的脸,无力地笑道:“朕之前一直是相信的,从来都相信,没想到竟然信错了。原来,他们说得都是真的。”
刘娥望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再次强调:“臣妾没有。”
“没有?这是什么?!”恼怒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紧接着一本厚厚的书籍重重地落在刘娥身上。
刘娥蹲下身来,捡起那本滑落在地上的书籍,发现正是她不久前从宝文阁拿来的那本《武则天政要》。
赵恒望着她,厉声道:“前段时间是汉吕后,如今是武则天,皇后究竟要做什么?”
“臣妾……”抬头,对上那张满是不信任的脸,不知道告诉他自己只是想随便看一下,他是否会相信。
刘娥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汉吕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怀疑自己了么?这一年多来的纵容,便只是欲擒故纵?还是自己只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在前朝上朝,背后操纵棋局的却是他?
刘娥不敢再想下去,她不介意他后宫有那么多嫔妃,不介意他当初立自己为后的目的是不想让沈伦的孙女为后,不介意为了他被朝臣们认为是狐媚惑主……甚至为了他机关算尽,到头来换来的竟然是不信任。
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她已经不想再解释了,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打心里已经不信任了,解释也是徒劳。
赵恒似乎认为她是默认了,甩下一句“朕就看着你是做吕后还是武则天”,拂袖走出大殿,没有再回头多看一眼,用力地将殿门摔上。
重重的摔门带动的风将殿内的红烛吹得明灭不定,手里的书籍也已经被握得有些蜷曲。
刘娥望着紧紧闭合的殿门,目光忡怔。原来什么都是不可靠的,她以为自己与赵恒几十年的感情即便没有感天动地,也算是相濡以沫了,没想到竟然换来这样的结果。
她不知道,此刻与她同样难过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赵恒摔门出去,并没有立刻离开。他转头望着自己刚刚离开的大殿,脸上早已没了怒容,黯淡的灯笼的照耀下,那张清俊的面容上,只有苍白同无奈。
觅云听闻动静急忙从侧殿走出来,看到赵恒,向他屈身一揖。
赵恒知道她脸上写满了疑问,不过他身为堂堂大宋天子,自然没有必要向一个宫女解释什么,甚至根本没有理会她,径自向奉华宫外走去。
走出宫门,再也支撑不住,踉踉跄跄的,险些摔倒在地上。眼下,他的身子真的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小郑子从一边闪出来,急忙扶住他,道:“皇上,您没事吧?”
赵恒摇摇头,任由他搀扶着,虚弱地道:“回吧。”
觅云走到殿内,看到刘娥跌坐在地上,忙过去扶她,道:“这正月还没过,地上凉着呢,娘娘快些起来罢。”
刘娥在觅云的搀扶下慢慢起身,那本《武则天政要》不小心滑落在地上,也没有去捡。
在觅云的服侍下,刘娥躺在了床上,累了一天了,偏偏睡不着。她也想去想些什么,可是脑子里一片空白,方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却一点儿难过都没有,只是心里一直空落落的。
刘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朦朦胧胧中,听到纤紫在叫她。
刘娥张开惺忪的眼睛,便看到纤紫一张笑盈盈的脸,心中顿觉开怀了不少。纤紫道:“娘娘,时候不早了,该起来上朝了。”
“皇上没有去上朝么?”刘娥问道。昨天说了那样的话,他肯定不放心把江山交给她了。
纤紫道:“皇上身子不适,方才郑公公刚请了孙太医,怎么会去上朝呢。太子殿下已经在等候了,娘娘快些准备吧,别耽搁了。”
听说请了太医,刘娥心中微微一紧,这一年多来赵恒身子恢复的不错,极少请太医,这次身子不适,会不会是被自己所气的?
她突然觉得,自己心里只有担忧,而不气了,即便赵恒误会了她。误会可以解开,而健康却是不能决定的。
上过早朝,刘娥便去延庆殿探望赵恒,刚走到延庆殿宫苑门口,正好遇见从里面出来的孙太医。
“皇上怎么样了?”还未等孙太医行礼,刘娥忙扯住他的衣袖问道。
孙太医望着她,犹豫了一番,艰难地道:“没有大碍,只是受了些刺激。”
刘娥点点头,叮嘱孙太医尽心为赵恒医治,然后快步走进大门。
走到殿门口,刘娥就要进去,却被赵恒身边的近侍小郑子拦住,他道:“娘娘,您先回吧,皇上不想见您。”
刘娥不介意地道:“那本宫在这里等,等到皇上愿意见本宫为止。”
小郑子见刘娥十分坚持,便不再阻止。
不觉间,已经时到中午,在殿外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等到赵恒应允。小郑子再次劝道:“娘娘,您还是先回去吧,皇上不会同意见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