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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这夜之后,复过几日,甄世万发觉那小妮子再不避开自己,只是有些垂头丧气的态势,见了自己也是不冷不热,若即若离。

这幅光景,也说不上来是比先前好些还是差些,弄得甄世万一颗心全系在了她身上,揣测颠倒,也料不大明白她个中思绪。虽再记挂崔嫣,也并没曾忘记那名始作俑者,只事后叹想那混小子做了自己想做而做不得的事情,他虽漏夜带她出府,又嗦摆她灌了黄汤,到底让她纾缓了郁结,既下意识中存了这份默认,也就弃掉惩戒儿子的念头,只装了糊涂,不了了之。

甄廷晖那日一回屋,便做好了挨板子的准备,孰料等了多时不见父亲上门,大喜过望,只想着这回可好,逃过一劫,只念念不忘青哥失职之事,等风声稍定,劈头盖脸就抓过来斥骂一通。

青哥大呼冤枉,将那日之事悉说一通,只说从少爷离去,就一直在侧门守着,不敢离半步,没料沉珠突然过来,说是夫人那边有些事情要自己过去打下手。甄夫人的事务向来不会转手给青哥,可既沉珠言明是夫人的事情,青哥哪敢拒绝,只好随了她过去北院,一过去便被沉珠交了些七零八碎无足轻重的裹碎活计拖住,末了终是寻个机会,溜之大吉,走到一半,正迎上老爷领着曹管事,势如下山猛虎一般匆匆而来,一撞着便将自己喝住,一齐押到了侧院,等着自家少爷自投罗网。

甄廷晖琢磨除了沉珠再无第三个旁人知道自己去北院找崔嫣的事情,老爹晚间向来不搞这些查寝琐事,这样一听,除了是那死丫头告密还能有谁?顿勃然大怒,偷偷将沉珠拎了出来,扬起巴掌便要刮下去,斥道:“我是招你惹你了?你是嫌我那次还没被我家老头子打死?”

沉珠毫不惧那巴掌,将****咬得渗血,只仰了头颈瞪住甄廷晖,不发一语,目中净是泪花。

甄廷晖看她那神情与崔嫣有几分相似,也不晓得俩人是不是在同一檐下朝夕相处住得久了,一时怔然,鬼使神差放了手掌,生吞下怒,平息一会儿,忆起这丫头片子那日在祠堂外为了自己去挡父亲掌鞭,如今怎会无端端害自己?也想着自己是冲动了,皱眉道:“那夜是不是我父亲问过你,你才不得已?”

沉珠也是个绷鼓牛皮,半点不为自己说些软言,道:“没,是小奴自己去找老爷说的。”她那日妒昏了头,偷跟了甄廷晖去寻崔嫣,眼见他要带她出宅,嫉恨不堪,想着若被老爷知道,甄廷晖至多再挨一顿罚,那崔嫣怕是再难当这甄家少奶奶,只横着一条心去通知了老爷,没料事过如微波无痕,一点水花都没曾激起来,也不晓得是不是这甄家主子到底是铁了心,已将崔嫣看做佳妇,再无换人之意。

甄廷晖本打算予她递个台阶下也就算了,见她这样不识抬举,念着自己差点害在她手里,又是一阵怒火冲天,甫才没落下的巴掌又是扬起,却留了三分力气,不重不轻地“啪”声一响掴了下去,捏了她颌道:“你这样害我究竟是图个什么?”

沉珠见甄廷晖视自己为仇人,疏朗俊脸尽是厌恶,根本领略不着面上是疼是痒,只热泪盈眶,低嚎出声,再差一口气,便要忍不住痛诉出自己对他的朝思暮想,极想告诉他自己使这卑劣手段全为他一人而已,告诉他只要分得自己稍多一些关爱,自己便能开怀许多,满腔话语在胸口萦绕,刚欲喷发而出,却听他气息迫近,声音极冷:

“我晓得你是见我待你不够好,可你听好了,我是最最见不得宅子中的妇人存这种乱七八糟的芜杂心思,你这心眼窄小的毒妇就算同我有了干系,我日后的房内又哪能容得下你?天长日久哪有十全之事,你稍有不痛快,还不去祸害我家人?我这次也不跟你多计较,念在我俩到底不是生人,寻着机会,我会叫婶婶予你指一户好人家。”

沉珠原先还抱着能同甄廷晖成就个鸳好,如今听了这话,万念俱灰。甄廷晖是个直肠敞肚,受不得女子甜言婉转,若是沉珠能与外头那丽娘一般,投怀送抱说几句圆滑话,倒也无碍,偏天生脾性使然,羞于出口,全不会拐弯,哀愤极处,愈是讲不出半个字,震惊之余,反复叨念:“少爷果真是要将小奴卖给别人?”

甄廷晖与沉珠露水姻缘,并无甚多厚感情,如今又烦沉珠莫名戕害自己,但见着她这番模样,还是动了几分恻隐,又瞧她容色扭曲,悲不自胜,想这丫头也毕竟是自己的行货,到底发了几分愧疚,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脸,匆匆不耐道:“嫁个清白老实的汉子当主妇,总比你在我婶婶府上当婢子好,你难不成有什么不甘……莫非你还要我给你寻个皇亲国戚、王侯将相不成?”

沉珠一口气咽了半晌方才下了喉,卡得咔咔一响,拢袖隐去哭音,埋了绝意:“多谢少爷不忘旧情,替小奴虑好下半生的依靠。”

正是各人居心不一,转眼又至甄夫人庙宇奉佛祝祷之日。

甄夫人身子再是不好,每一两月还是会择个吉日去寺院焚香添油,拜会主持,解说心语。崔嫣来了甄府期间,甄夫人也是去过两次,每次并没带她,这一回却是特地嘱咐她一道出府。全因甄世万见崔嫣怏怏不快,委请嫂子带她一道去,权当透口气,散个心。

自打那日给崔嫣递过去那纸婚契,甄夫人再不曾看到这丫头脸上有过笑容,前几日这丫头更是只在北院子里面打转,出都不出去,这些时日稍强一些,起码见了这小叔子不再闪躲,却是凉得透性。她知道这二人定是生了间隙,只是本来心中就不看好这一对,反倒松了口气。

彼时听甄世万说是要崔嫣陪自己一道出府多个照应,却分明是卫护关切那丫头,生怕她闷坏了。世间温柔多情的惜花男儿多得很,甄夫人从来不觉小叔子是其中一名,如今才知他对女子的心思也能细密如油丝,再瞥一眼他颈上的牙齿血痕,才笃定他如今果真是将那女娃当成心尖肉一般疼,方能纵她放肆至此,只瞥了一眼他:“世万,你那脖子是怎么弄的?”

这热天暑节的,衣裳穿得透薄,纵是想遮掩牢实都难。崔嫣那一口下去,全不留情,牙齿再锋利一些,恨不得皮肉都能扯了下来,饶是自己窝在厢所内呲牙裂齿地默默敷了几回药,一时半会儿还是难得愈全。

甄世万虽已在嫂嫂面前挑明了与崔嫣的私情,到底还是龄长之人,面子可贵,这些闺帷深处的小细则更是不好说,故此只是抬了手轻轻一摸,语气稳健,脸不红气不喘:“无甚大不了,天气越来越热,夜间蚊虫日渐多,咬了一口。”

甄夫人淡悠道:“哪家的蚊子这么大一张嘴?竟同女儿家的樱桃小口差不多了。我稍后吩咐下去再重新替你购置一张厚密些的蚊帐,免得又被那不知死活的蚊子钻进来咬了。”

甄世万晓得嫂嫂是故意,面庞上微讪一闪而过,却是声色不移,只颔首应承,又见嫂嫂调笑自如,中气满满,还有精神戏耍自己,身子比前些月强去数倍有余,虽是尴尬,倒也暗自庆幸。

甄夫人嘴上虽是刁难甄世万一通,到底还是顺了他意思,又瞧见崔嫣这段时日着实禁了一番打击,只顾蛮力干活,言语极少,也就拉了那丫头一道去了靖安寺。

寺庙年岁遥远,乃西域匠师来中原主持动工的喇嘛精舍,原为前朝皇家寺院,旧朝覆灭后便寂寥了起来,加上烽燹天灾更迭交替,庙内很有一些坍塌损毁的地方,直至近些年岁,由崇佛尚道的彭城百姓自发筹募资银修缮,香火才逐渐鼎盛起来。

重到靖安寺,崔嫣较之昔日又多了些奇妙心思。若非在这里邂逅甄夫人,又哪来后面人事历数变迁,得来了一些快活时光,偏快不过失意。待搀了甄夫人在宝殿内的佛前拜了几回,景嬷嬷一如往常随了夫人入内与主持攀谈,崔嫣一人留了在外边守候,在门口立了会儿,见不远处白垩涂身的宝瓶佛塔华盖四方悬挂着一圈流苏与铜铃,被风一拂,叮叮当当,本是清脆的声响,现下因殿堂空荡,宝相庄严,听在耳朵里却很有些寂寥,霎时这些日的千头百绪涌了上来,腿脚一弯,捧了一炷香,返身跪在蒲团上。

崔嫣正对那结跏趺坐,半阖阔目的佛祖金身,见菩提银盘福脸上目色怜悯,饱含怜悯众生万物的慈蔼容光,心口一松,忍不住倾喁:

“信女崔嫣得天怜眷,复得新命,继续辗转尘间,忐忑人事,穷尽心思,偏不及人慧,不足人强,到头来仍是难获寻常人易得之物,空负了冥冥中神仙好心,若辰光复转,再回数月之前,不如拒了老天好意,将这一条宝贵性命转予崔家其他人之手。”

与他生了间隙,对这重生之命竟生了矛盾。那声音挽回了自己,却又叫自己陷入这一盘纠结的人间****。正喃喃,只察身边一阵疾风闯过,一只臂拉了自己起来,还没站稳便跌入宽厚怀内,再一抬头,只见甄世万不知几时来了靖安寺,只怕刚刚在暗处已将自己这一番消极衷肠听入耳里,此刻嘴呲神厉,目中光射寒星。

崔嫣见他在佛前这样大喇揽住自己,将他搡开,偏他抱得紧紧,只好蹙眉低道:“这可是在佛殿之内,对了菩萨你也好意思?”

甄世万犹气她说这些看淡绝话,又是恨自己如今确实对她不住,决不放手,只黯了喉音道:“我有甚么不好意思?我若是不好意思,你怎会一次又一次被我抱了在手上。”

他叫崔嫣今日跟了嫂嫂出来拜佛,除却叫她解闷,也是求着自己寻个机会予她再亲近一下,名义来接陪嫂子,实则是讨好伊人,却料不到她心绪已是低落至此。

她说得倒是轻淡,却是字句利害地劈砍在自己心上,以为她脾气闹完,该是散了些郁,没料竟是变本加厉,牛角尖是越钻越深。

崔嫣听他说了这浑厚脸皮的言语,又瞥了一眼他脖颈上露出轮廓的的牙齿血印,腰上双掌愈是用力,生怕有人闯进来,却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急怒,只觉同他经了这一次两次,生了些无形隔阂,微微抬起眼皮,撇过脸去,神色恹恹:“你好意思,我不好意思,你若对我还有一点点的怜惜,就放开我。”

甄世万见她待自己这样冷淡,疼痛骤然加重,宁可她前些日子那样对自己发脾气得好,不觉手一松,道:“初儿!你究竟要气我气到什么时候才罢休?我如今到底要怎么做,才好让你舒坦?”

她脱身退了两步,心念莫非你还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叫我舒坦,偏你就是不去做,也无心做,多深想下去,又觉酸意横生,却又无渠可发,只闷头闷脑,眉目闪躲,气得不得了地说:“我才没气,我才没气。”说着便朝大殿之外快步走去。

他回过神来,大步追了跨出门槛,行至佛寺正院,轻而易举已是赶上崔嫣,刚欲伸出手去逮回她,只见前方有个似曾相识的老龄男子往自己这边看来。

俩人一对上眼,皆是一滞。

那老者反应过来,顶上冒火,面上生烟,突几步上前,怒斥一声:“阴党虺蜴!奸佞小儿!”这一呼,直惊得崔嫣霎时驻住足步,再一细看,竟是赵秉川,身边还跟着个颇为眼熟的年轻男子。

赵秉川痛快骂完,矫步拔足冲过来,丝毫不似古稀之年,停于甄世万不足半丈之遥,忽然老腰一弯,摘下鞋履,朝砖石地面上吐一口唾沫,高高举起木屐跟子,狠狠一掷,正摔打在前人额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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