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嫣随了甄世万带领去往居所,经了庭院,不免很是喜欢。甫见门庭避于幽巷,并不张扬,她只当这青州的宅子与甄夫人那边一样朴实,一路看来,愈走越深阔,铺排也是雅致精美,该是花了不少心思。
甄宅前廊后厦,中间留了大片空地作花园,留守家仆长年经心,维护极好,其中林木草花齐整润泽,栽种了些彭城一般见不到的卉种,又接了宅门外头的流河活水入内,一条缠绵清渠横躺园中,从容悠闲,缓缓而流,近旁筑了间岩盖镌镂,梁柱雕云的水榭小亭,很有几分缱绻南方景色。再是拐弯,又是茂密一片的酴醾架子,旁边栽了棵多年老木,树干几有三人合抱之粗,上头掉了个吊脚秋千,上头缠了绿藤,两条绳子系了绸布免去磨手,不过一副秋千,竟也是扮得趣致。
崔嫣见了那架秋千,儿性又被牵起,转了向儿,把身边人老早抛了一边,蹬蹬跑过去,一屁股坐下在蹬板上,足尖一点,离了地面,又转头道:“看不出来,你倒是会享受!”
甄世万只跟了过去,笑道:“我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不会享受。”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握住绳索帮她轻晃起来,想不到她却是迷上这半仙戏,荡了半会儿都不肯下来,只由他推来送往,迎了风,笑得咯咯如同悬于空中的铃儿,浑身热气腾腾的汗全都吹了散干。
这秋千本是甄廷晖尚幼时带他回这边小住时叫人搭建的,孤寂空置了多年,如今才算又有了新途。
两名老苍头正将车中行装一箱一箱送入主院边的小厢,出来经了这院,猛听得一阵阵婉转的银铃欢声由花墙那一面传来,宛如梦寐,只觉夏节凉风轻拂了一把。再竖耳细听,又断续听到家主声音,不免面面相觑,一名先是回了神,一拍大腿,张嘴道:“老爷带回的这小娘子不会是京城府上那位小星罢?”
另名想也没想,摇头道:“那名加夫人我曾见过一面,不是这个模样,这小娘子年青一些。”
两人一聊一猜之间,心照不宣,呵呵一声,渐行渐远。那边甄世万终是拉崔嫣下了蹬板,引了她直奔了主院。
崔嫣见屋置在他主卧边耳房,只隔了两道帘坎儿,晚间翻身动静大一点都能听得见,寻思来去又是心动脸热,停在门前,也不挪步子:“我才不愿住这间房。”甄世万道:“不住就不住,住我那儿好不好?”
她啐他一口:“想得美。”撇下他,腿脚一跨,进了房内,自顾环视打量,只见一路采买的物事已被人担了进来,正齐整搁在地上。
甄世万跟上前去,本欲逞一逞方才厅中未完之愿,甫是背身,准备合上那道门帘,已被她推了出门槛。她身上尚沾着没擦净的瓜汁,粘粘腻腻,也不舒服,只想把他快些赶了出去,换身干爽衣裳。
待他出了去,她才闭好门户,由新货中挑来拣去,寻了件颜色最是喜欢的裙衫,褪了衣,将身子抹得干净,换好那一套新衣,对镜照扮会儿,再出门却见不着他人影,想必是刚刚回一趟,去交代家务了,也就回了屋内,倚在酸枝木拔床上继续摆弄一路买来的心头好,到底经了多日的车马劳顿,一挨了高床软枕,乏气连连直冒,不消半会儿,已是将窗外知鸟低啁当做催眠丝竹,于这静好午后沉沉睡去。
且说甄世万那边同几名老家人知会了一番崔嫣之事,又询了些近日青州家中的情况,谈议之间,声音有异,又夹了些厚沉。老仆也是晓得家主前些时日遇刺一事,忙端来热茶,关切问候,私下又去寻青州城内妙手郎中,以备后顾。
一一料妥后,不觉已过去半个多时辰,一名老家人拱手道:“老爷身子经过伤,路途又操劳,不若先去眠一眠,睡个养神觉,待晚间用膳时,老奴再唤老爷。”
甄世万点首应下,与老家人返了主屋。那老家人正欲上前开门将家主引入,甄世万已掉了头儿,朝旁边那耳房行去,木楞一回,只好先行下了去。
甄世万见耳房角门虚掩,闩已拔了去,推了开大步跨入,顺脚勾带关了门,正欲唤一声,瞧清前方床帏里头的境况,却活生生吞了声音,止了动作。
云纹床的两边帐幔还没曾放下,轻纱罗帐里那小妮子正抱着一只凉飕飕的竹夫人,俯趴在榻,呈着个海棠春醉的睡卧姿态,莺懒燕慵的模样看得叫人眼色都是淬得赤深了几分。
她已换了身水红襦裙儿,许是贪图凉快,睡觉又不安分,翻来覆去的,早挣脱了大半衣衫,发已有些松散。
甄世万悄无声息过去,将那一管竹夫人抽出来,那竹篾肚子里的两颗小球晃来荡去,清脆一响。
床帏间人经了一扰,翻了个身,一根手臂朝外头展去,伸了个软绵绵的懒腰,掉在了床沿外面,犹睡得昏天暗地,并不察觉。
甄世万将她手拉起送回床上,正笑她睡觉不老实,目光一转,却再也笑不出来。
他看她睡得香甜,实在不想扰她午间酣梦,甫是将她小手松脱去,她却身子一动,手指一弯,梦中不自觉将他手掌勾住。
他忍了几通,振了心志,放下她手,立起身,却听背后有细细糊糊,极不清晰的呻吟入耳,怕是午睡忘形之余的梦呓。
虽听不明白她喊什么,那声音却是极销人魂魄的,宛如催情的良剂,尤其在这静谧闲雅。
二人缠绵数刻,直精疲力竭,甄世万才是抱了她于帏内补眠,天光散尽,才前后醒转。
家中掌事老仆已叫厨子烧好晚饭,见时辰不早,老爷犹没出厅,初始也不好去叨扰,待到天黑,才不得不去探听,却见家主屋内并无灯火,反是边旁耳房的窗纸上映出烛光,并着两团人影儿,一矮一高,这才意会过来,立定于原处,捏了衣角儿,毕竟是个厚道人,老脸红了大半张,私忖自家这老爷过往也不曾这样热衷女色,如今年岁渐长,却是恣情许多,也不晓得是不是好事,一时去唤也不是,不唤也不是。
却说崔嫣次日一起身便腿酸腰软,日头过中才勉强下床,竟较旅栈初次还要脱力,唯恐甄世万带伤,更是禁不得这份操劳,趁他同青州的田产账房管事于书房议事,偷摸下了灶房。恰宅中仆人见老爷负伤,采购不少养肺食材,摆放在案台之上,崔嫣看了大喜,忆着在甄夫人府上由厨娘教过的烹法,欲就地取材,亲手拾掇些汤水。
虽不过一日,一群仆从早就晓得这小娘子与家主干系,昨夜又得了私下吩咐,个个心头有数,哪里肯叫她动手,好说歹说,方叫她消了心思。饶是如此,崔嫣犹是立在厨子边上,弄了一个晌午,才是熬好一碗南杏猪肺,便要端过去。
掌事老仆瞧她操持下厨,已是唯恐负了家主所托,再见她亲自端了热滚汤水,拦阻一通,只怕家主迁怒,说老爷尚在书房,自己端去就好。崔嫣想也不好打扰他正事,并无异议,却见那仆人舒一口长气儿,接来食盒,临走前又在灶房角的小炉上拎了火候已好的小泥罐,一齐放入盒内。
崔嫣见了不免问道:“这个又是甚么?”那老仆应道:“也是老爷交代下来的,一同送过去给老爷用了。”
崔嫣只当是养伤的药汤,跳过去扒开食盒便要细看,料想记在心上,日后也好照顾,不想拿老仆却是将盖子一压,缩回手去,蓦然脸色涨红,一时竟是直白道:“这个老爷吩咐了,不许看,不许看。”
崔嫣愈是稀奇,道:“什么药连看都看不得?容我瞧一瞧。”老仆老实巴交,只吞吐道:“也不是药……小娘子且放心,今早特地请了城里名手来瞧过,老爷如今伤势倒还稳妥,并无大碍。这药,这药,不过是日常、日常,调理身子的。”说着生怕崔嫣再多问下去,拔了腿儿便疾奔离去。
快活不知时日过,却说崔嫣贪恋青州风物景色与怡人气候,又难得与甄世万只有两人相对而处,迟迟没有离去的意思。甄世万也随她由她,仅再次修书予宁王报信。
青州祖宅中人识得眼色,皆暗地称崔嫣作未过门的小夫人,偶尔也是提及京中的那一位,不免由崔嫣听了进耳,心中翻起异样。他有妾侍之事,她并非第一日晓得,以前再是浓情蜜恋,也没曾有太深忌讳,如今却是长了一根毛刺,听一回,就刺进肉里一寸,一念及宁王妃告诫自己的种种,便愈发有些不妥,那一句“一妻无别话,有妾便生嫌”久卡心头,不吐不痛快,再忆起自己家中便是个妻妾争风之所,虽不至于闹腾太过分,素日捻酸呷醋的事也不断,想着自己现下确实同他恩爱,但日后掺入另名妇人,他又还能待自己无二心唯一意?自己又是能真真正正心头舒坦地过活?
若说这无忧辰光中唯一霾影,莫过于这个,只这个也不好明说,就算明说了,也总不好叫他拿出什么法子,他虽早先在彭城便承诺过此后一心一意待自己,莫非自己还能叫他将别的妇人赶出了家宅不成?
那王妃姨母教导得自己再多,自己到底却成不了她。若是二妹崔妙,怕也有这心气儿与烈劲头,可自己却也不是崔妙。悍妒二字,她尚背负不起,纵使晓得他此下爱惜自己,也是不想拿这个同他撒娇邀宠。
如此一来,崔嫣心底深处不愿他上京,只想着若是随他入了京城府上,便会凭空降了另名女子分薄了他,只愿将他霸了身边,这样便愈是生了留意,使劲办法,装脚痛,耍赖皮,能拖一日算一日。
宁王本是宽缓,反倒见甄世万跑去青州,连那洛郡夫人的府宅都不回,还藉此朝自家爱妃打趣几番,后发觉其人迟无动身之意,生了不耐,频频来函相催。甄世万每每推完又推,暂行个拖字诀,崔嫣倒觉奇异,只觉凭他为人,饶是如今再惯溺自己,也不得贻误公事,更何堪与宁王之约本就板上钉钉,总是要入京就职,如今这态势,倒是像在故意耽搁时辰一般,但既然他肯留下陪自己,管他别的,也懒于多想。
这日甄世万一如往日,携了崔嫣于青州城内闲逛,及至日中,又到回府时辰,崔嫣不免闷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