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川东已过了乍暖还寒的初春,太阳每天不再睡懒觉,而是起个大早,站在洪洞坡上,身上披着的红丝绸,发出万道金光。一半太阳落在大地上,照得生活在大地上的人们脸红骨酥,一半落进黑水河里,河水含羞,清风徐来,鱼儿跳出水面迎接。
伟国家的地在上面一层,秀英家的地矮一个坎,但紧紧挨在一起,像一对孪生兄弟。麦苗泛青,已有一尺多高,人在麦地中间挖地,就只能看见手臂挥舞锄头的景象。
川东人家种地,就像一个美术大师面对一张宣纸作画,讲究层次分明,多种植物共生,和平共处。他们在初冬把地犁完,种麦子时并不是整块地撒上麦种就完事,而是把一块整地分成若干个小长方形,第一个长方形种上麦子后,第二个就空着,第三个再种麦子,第四个又空着,依次类推。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川东人懒,或者耍花架子,中看而不实惠。这样种地好处有三:一是麦子间距合理适当,可充分吸收阳光,吸收地里养分,茁壮成长,可大幅提高产量;二是空闲之地可得近半年的休整,让土地肥沃。土地也像机器,工作一段时间需要检修,土地更像人,收获过后需要休息;三是待空闲土地养上一段时间后,要在它上面种玉米。麦子收割后,把麦秸秆烧成灰,再撒进地里,是很好的农机肥,可助玉米成长,一举多得。所以,川东农人是聪明的,有智慧的。
伟国和秀英都在自家的地上锄地,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就像这半上午的太阳,不十分热烈,也不十分晒人。阳光落在人皮肤上,十分温暖,况且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只是等时间的到来,温度升高,自然就会热烈。
“你怎么不复习了?复习一年你肯定能考上。”
“不想坐在教室里了,十几年如一日,天天就是做题背书,虽说不是浪费生命,但也没啥子意思。你呢,为什么不复习?”
“差不多吧。”
俩人说过之后,暂时都没在言语,好像一时都找不到话可说,只听锄头破空,接触地时,咔嚓咔嚓地响,节奏单一,但明快。被翻过来的地,在太阳的照晒下,吐出了长时间憋在胸中的浊气,散发出一股泥土的清香,在土地与土地之间传递,在空气中飘荡。
太阳轻轻地打在人的背上,像情人的手的抚摸,暖暖的,还有几丝轻痒;酥酥的,让人有说不出的舒适与惬意。甜蜜的溪水潺潺,从心间流过。
秀英额头已有些许的汗珠,一绺乌黑的头发从额头滑了下来,遮拦了半边脸。秀英停下手中的锄头,伸手将散乱的头发向后一捋,用橡皮筋重新捆扎一番,然后再从身上掏出手巾,轻轻揩了揩额头的汗,又才开始举起锄头继续挖土。
“为什么不去城里打工?你看村里的同龄人几乎都走了,南下广州,北上首都北京,东去上海,多神气。”秀英说。
“我不喜欢城市。”伟国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有点弱。
“为啥?”
“说不出具体原因,就是不喜欢。你为什么不去呢?凭你的条件,在不久的将来,还可能变成城里人。”伟国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去呢?城市的水泥路太坚硬,硌脚得很,而我又不喜欢穿皮鞋,偏好穿布鞋。再说什么人什么命,我就这命,喜欢走乡间田埂,踩松软的泥土,春天闻麦香,夏天闻稻香,秋天看火红的高粱,冬天守瓦房。城市房子太高太拥挤,人又多。夸张点说,有时只能看见簸箕那么大一块天,让人心情不爽。我天生喜欢开阔,空荡,喜欢无拘无束,即使变成一个城里人又有啥意思。”
“对对对,秀英,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这也是我不愿进城打工的原因。”伟国说完话,脸一下突然红了,因为突然叫了一声秀英,叫得太亲热了,不知秀英生气不。伟国停下锄头,假装抬胳膊用衣袖擦脸上的汗水,实际目光已跑到秀英身上去了,观察秀英的反应。
不知是秀英没有注意到,还是听见了故作不在意,反正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一边挥舞着锄头,一边继续说话:
“一直守在这块土地上,从少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准备干点啥呢?不会只是摆弄这一亩三分地,整天翻来覆去地挖吧?”
伟国见秀英并没生气,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于是笑了笑说:“我是这样想的。我准备去承包一段黑水河,在里面进行网箱养鱼,同时喂一些鸭子,来提高自己的收入,改善经济状况。我一直在想,挣钱不一定非进城不可。我打算再去承包洪洞坡那片荒地,看能否栽果树。如果不能栽果树,看能栽其它啥子树,反正不能让它这样一直空闲着,多不划算。即使栽下的树不能成材,将来卖不出去挣不了钱,但它至少可以改变我们生活的环境。出门看见绿油油的树林,不再是光秃秃的,心情至少也要好一些。”
“还有,到时养鱼喂鸭唱唱鱼米香的歌,看鱼儿在水里穿梭,看鸭子在河里游泳,一定是件美妙的事。在夏天,去洪洞坡的树下走走,绿树成荫,也是一件愉快的事,不会比城里的生活差。”
秀英听到这里,心里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的打算居然和伟国的计划不谋而合,无形中多了一个竞争对手,喜的是伟国是个有计划有安排有目标的人,不是碌碌无为混日子的那种人。
“有具体的操作时间表没有?”
伟国停下手中的锄头,望着秀英笑了一下,不想秀英也停下手中锄头,望着上面地里的人笑。四目相对,火花飞溅,又迅速移开,俩人的脸同时红了,花朵盛开。
“是这样,承包黑水河的事我已给村主任说了,写了一份承包书交上去,主任说村委会开会研究一下,尽快给我答复。而荒山的事我还没有说,我去年底在网上认识了一位林业大学的教授,后一直在网上交流。我对他说了我的想法和现在的条件,他非常支持,并答应抽时间尽快来我们这里,实地看一下地貌,分析一下土壤的成分,看具体适合栽啥子树,到时再定。我这几天正等他来呢。”
“伟国,林大的教授来了一定叫上我啊,我也想听听。”秀英说。
“嗯,到时一定叫你。”伟国的心像远处田里开放的油菜花,金黄一片,蜜蜂采蜜,蝴蝶飞舞,忙成一片,幸福得成团。
伟国和秀英虽然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称呼过,省掉姓只叫名。这是一种暗示,还是鼓励?人是在鼓励中成长,也是在鼓励中奉献与收获,内心的激动、愉悦和甜蜜只有这两个年轻人自己知道,并默默体会。
太阳越长越高,地面的温度也跟着长高,麦苗上的露水已经被蒸发,麦苗更是绿得发青。有雀鸟在刚挖过的泥土中觅食,叽叽喳喳,像在开它们的音乐会。向远处望去,山峦沟壑,起伏跌宕,又井然有序。
伟国脱下外衣,露出了白色背心,胳膊上突起的肱二头肌,一蹦一跳像两只小兔子;隆起的胸大肌像平整而坚硬的岩石,弹性十足。挥舞膀子,他提高了挖土的速度。
秀英见伟国从他自家地里走下来,径直到自己前面的一行空土上挖起来,于是轻轻地说:“你家的地挖完了?”
“嗯。”伟国答应了一声,借机偷看了秀英一眼。
伟国突然发现,秀英真的很漂亮,好看。身材修长,一头乌黑如瀑的头发,眉如黑水河边的柳叶,细致且轻巧,坚挺的鼻尖上浸着些许汗水,玲珑的脸上白里透红。有点像中国古代的一幅仕女图,自己怎么过去就没发现呢?伟国在心里问自己。
秀英并没有拒绝伟国对自己锄地的帮助,甚至客气话都没有说一句,只望着伟国盈盈一笑,算是客套、招呼,算是一切。俩人隔着一行麦苗,边锄地边说话。
“你现在还写诗吗?”
“写,我觉得我写诗是对生活的一种态度,是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相互衔接的一个很好的通道,所以没有放弃。”
“噢,”秀英应了一声,又接着说,“我还记得高三时你发表在校园黑板报上的一首诗歌,题目叫《轻或者慢》,写得很美。”秀英也不管伟国的反应,轻声背诵起来。
轻或者慢
如果大地是一个舞场
我的舞会可以没有灯光、乐手
没有观众,掌声和鲜花
甚至可以没有音乐
但我会按内心的节奏在舞台上
甩袖、旋转,脚步轻盈
倾其一生
如果世界是最大的舞台
我不会与别人去争夺华丽的
服饰,高贵的酒杯
我只拿走属于我的那一份阳光
月华,还有隐藏在天庭最深处
的那颗星辰
我只想拥有时间中的轻
人生中的慢和一个人
这就足够……
“涂鸦之作,亏你还记得。”伟国不好意思起来。
“不。我认为这是优秀的诗歌,它里面蕴涵着一种绵的力量,直抵人的内心,能到达灵魂,特别是最后几句:我只想拥有时间中的轻/人生中的慢和一个人/这就足够……这真的写到了人的心坎上,让人品味。”
太阳越来越浓,像刚沏的一杯好茶,茶叶正慢慢将自己的香缓缓融入水中,茶水渐浓,可口润心。
秀英见伟国的白色背心都被汗水打湿了,就说:“歇一会儿吧,咱俩说说话。”
伟国憨憨地笑了,点了点头,去路边摘了一些桐子树叶,铺在地上,俩人才挨着坐下。可能是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坐的原因,俩人都显得不自在,一时也无话,你看我一眼时我把目光移开,我看你一眼时你急忙把目光挪开,不小心目光相遇时,像被追赶的兔子,又双双逃跑。
“还是你说吧,我听。”
“你说吧,我喜欢听你说。”
俩人开始说话。不知所措的两双手又相互碰撞了一下,俩人的脸同时再次腾地红起来,双双急忙把手都背在身后,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伟国的眼睛向自己的正前方望去,仿佛前面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目光,秀英则把头低下,把背在后面的手又放在前面来,左右手互相搓揉着。
不说话,空气在俩人咫尺之间轻轻地流淌,彼此感觉得到对方的体温,听得到对方的心跳。
“挖地吧?”
“不,背一首诗给我听吧。”
伟国挠了挠头,一脸的难为情,表情实在不太好看。
“这么难啊?”这次秀英的目光没有躲避,而是主动迎上去,深深地凝望着伟国。伟国可能是受了鼓舞,找到了自信:“不难,我给你朗诵一首我最近写的诗,就写咱们黑水河的,题目叫《黑水河的爱情》。”
黑水河的爱情
没有海枯石烂的誓言
没有地老天荒的承诺
没有石破天惊,惊世骇俗的举措
没有月华似水语言的浪漫
黑水河的爱情
最不像或干脆说最不是爱情
黑水河的男人
只有在农闲时,至多喜欢
攀爬悬崖采摘几朵烂漫的野花
回来插在女人的头上
就像种在自家地里的庄稼
然后傻笑笑,说:
“我老婆就是一枝花,悬崖边开得最美的那朵。”
黑水河的女人
只喜欢把自己最拿手的本事
施展在厨房里
变着花样尽量多做一些好吃的饭菜
然后对自己男人说:
“干活辛苦,多吃点。”
最多,在说话的时候
声音柔得像蔬菜叶子掉下来的水珠
目光缠绵似春蚕吐出的那一根根银丝
哦,黑水河,
养育我的父老乡亲也养育了我。
你们的爱情真的不像想象的爱情甜蜜忧伤
但她感动着这块土地上的每一颗心
并打湿儿女们的每一双眼睛
伟国朗诵完,俩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各自把目光都伸向远方。哦,远方,真的有我没有过过的生活,真的有我想要的那种全新的生活?只有身后的麦苗在轻声地笑,地里的麻雀在唱歌。
地锄完了。新鲜的泥土气息把春天染得更绿,沉醉其中,让人的心甜蜜得打战。
“回家吧?”
“嗯。”
伟国和秀英一前一后走着,太阳已经爬到头顶,人的影子没有了,大地温暖着每一个人无阴影的心。
俩人走到河边,对望了一眼,默契地把锄头放在一旁,蹲下身子准备洗手。
“伟国,记住啊。咱们一起养鱼喂鸭,开山种树。”秀英说得很轻很慢,但很坚决。
“我用一生记住,并践行,就像你记住的《轻或者慢舞》一样。”
两个人影倒映在水里,俊美,靓丽。两双手伸了下去,搅动河水,两个影子模糊了,紧紧地缠在一起,轻而且慢地舞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