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仁平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从农村辛辛苦苦考出来,大学四年后又回到农村去。
其实,在读大学期间,凭毛仁平的成绩是完全能够考得上研究生的。大三寒假回到老家,毛仁平本想找机会把考研的事给父母说说,征求一下父母意见。可就在回家的当天晚上,一家人坐在桌上吃饭时,父亲毛忠贵望着毛仁平说话了:“牛娃啊,你还有一年多大学就毕业了,参加工作后要帮帮狗娃,狗娃今年也要考高中了。”然后,毛忠贵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又说,“虽说狗娃是生他时没摔罐罐,磨子都压不出个屁来的,但听他们老师说,狗娃读书比你还要得行。”牛娃是毛仁平的小名,狗娃是毛仁平的弟弟毛仁虎的小名。
“娃儿他爹,娃儿都快大学毕业了,你还叫他小名,让别人听见,孩子多害臊啊。”毛仁平的母亲插话道。
“就是他当了县太爷,老子还是叫他小名,他还敢不答应老子,不听老子的?”毛忠贵盯了自己婆娘一眼,把声音抬高了几分。
“是是是,爹,您怎么顺口怎么叫。我是您的儿,哪会不听您和娘的呢。”毛仁平一脸的笑意,又看了一眼娘。这几年父母老得很快,就像秋天挂在树上的柿子,三天两天就熟透了,要坠落了似的。父亲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可以放进一根棍子了,娘的头发里也冒出抢眼的白。毛仁平又望了望自己的弟弟。弟弟毛仁虎从碗边抬起头来,冲哥哥笑了笑,又埋头吃饭。
“这就对了嘛。”毛忠贵也笑了,说完又喝开了酒。
虽然父亲没说钱的事,但毛仁平心里清楚,自己上高中和大学把家里掏空了不说,为此还欠了一大笔债。家里的牛卖了,耕地就是父亲用肩膀拉,母亲在后面掌舵,父亲就成了一头牛。这是弟弟毛仁虎写信告诉他的。看着家里的情况,毛仁平不忍心再提考研的事,假如自己说了出来,父母就是拼出老命在地里干,也会让他去考去读的,因为父母没读什么书,所以一定要兄弟俩好好读。在他还小的时候,父亲就说过:“只要你们兄弟俩考得起,考到哪我就供到哪。如果没钱,我把房子卖了住岩洞都愿意。如果还不够,我就是去卖血也让你们读出来。”父亲的话让人高兴又辛酸,都是贫穷惹的祸。活人不能太自私,为一己之利再拖累父母几年,家里债务再成倍增长,毛仁平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且弟弟也还要花钱。再说,等自己工作几年后,有一定经济基础再去考,也不太迟。想到这些,毛仁平在心底也彻底打消了考研的念头。
大学毕业,毛仁平参加了五次公务员考试,从中央到地方的,得到了四次面试机会,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离毕业时间只有三个多月了,工作仍然无着落。就像天上飞着的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点,水上漂着的船找不着靠岸的边,毛仁平心里开始有些慌了。后来,毛仁平参加了自己老家地区的一次村官招考,经过层层闯关,终以总成绩第三名被择优录取了。得到通知时,毛仁平既舒了一口气,又有一丝忧郁掠过心里,就像一只海鸥急速掠过海面,向更深更远处飞去,前途不可知。
大学毕业回到家后,父母问他工作的事。看着父母那一双焦急的眼睛,就像干旱了几月渴望一场大雨一样的表情,毛仁平想都没想,笑着大声说自己考上了。
父母追问:“考上哪里了?”
“考到邻县工作,在县政府上班,是公务员。”
“公务员是干啥的?”
“就是将来能当乡长、县长那样的。”
那一瞬,毛仁平父母额头上的皱纹垮塌了,一下被笑容填平了许多,眼睛里放飞出一群又一群希望的鸽子。毛仁平母亲嘴里不停地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牛娃出息了。”已经读高中的弟弟毛仁虎在一边对着哥哥伸出了大拇指,眼光里露出的全是敬佩。
毛仁平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为什么要撒这个谎,而且还说得这么顺溜。这可是毛仁平二十一年来第一次说谎,就这么脸不红心不跳,如此镇静自若,毛仁平在心里觉得自己有些可耻,也有些吃惊。
等全家高涨的情绪和温度都降了一些时,父亲毛忠贵把旱烟杆拿在手里,又把双手放在身后,一副村干部模样,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仿佛在思考什么大事似的。
“娃儿他爹,你搞啥子嘛,来回晃荡?”
毛忠贵停了下来,把拿旱烟杆的手从后面举到正面,在空中一挥,像个临阵前线的指挥官,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办!”
“什么定了?娃儿他爹,你把我都搞糊涂了。”毛仁平娘停下手中的活,两只眼睛落在毛忠贵身上。毛仁平兄弟俩也望着父亲,不知他说的啥意思。
“请客,我要请全村的客,让他们看看牛娃的出息。”毛忠贵说完嘿嘿地笑起来,把手里的旱烟点燃,大口地抽,像一个大将军部署完一场战役一样轻松。
村里的人都来了,老少妇幼居多,青壮年劳动力较少,坐了十好几桌,满满的一院子。
毛忠贵请村支书讲几句话。村支书假意推辞了一下,毛忠贵就再次请村支书无论如何要讲两句。村支书就不客气了,站在地坝中央说:“乡亲们,我们今天在这里向毛仁平,也就是毛忠贵的大儿子牛娃,表示衷心的祝贺,祝他考上了公务员,还在县政府上班。虽说他不在我们县工作,在邻县上班,这也是我们村的光荣,等他将来大出息了,说不定咱们村还能托上他的福。”下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一刻,毛仁平显得有点木,连谢谢都忘了说。
开席后,男女老少的筷子风卷残云,嘴巴吃得叭嗒叭嗒地响。
毛忠贵叫毛仁平去敬酒,首先从村支书敬起。毛仁平端起酒碗,走到村支书面前,说了一堆客套话,什么感谢这么多年来的关照,什么希望将来一如继往,继续关照等。村支书接过酒,站起来,趁着酒兴说:“我说嘛,咱们村牛娃就有出息,一考就考进了县政府工作,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们村不是还有几个大学生吗,他们呢?有的还读了什么研究生,结果干什么呢?不是在学校当教书匠,就是在企业给老板打工,我看他们不是读的啥研究生,倒像是‘烟酒生’……”
有的人哈哈大笑,乐到极点。但人群中也有人不满了,说:“村支书,你凭啥说我家娃?”毛仁平到底是大学生,脑瓜子转得快,忙赔笑说:“村支书在开玩笑,各位叔叔婶婶不要生气。”又转身对村支书说:“我敬您的酒,干了吧。”说完一饮而尽。村支书也跟着端起了酒杯。
那天,大家都对毛仁平和他父母说各种奉承话,好听话,祝福话,让毛忠贵两口子着实高兴了一把,露了一次大脸。毛仁平刚开始还客气,心里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到后来酒喝多了,舌头吐词不清晰了,大脑也不听从指挥了,仿佛真的是考上了县上的公务员,就有点飘飘然,真像当上了县长一样,说话豪气干云。不知喝到什么时间,毛仁平喝趴下了,吐了一地。
半夜醒来,毛仁平口干舌燥,起来喝了水,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了,仰面望着屋顶,想起白天的情况,想起《红楼梦》里面的一句话——“假做真时真亦假”,不知不觉,两行清泪滚了出来……毛仁平该去单位报到了。走的前一夜,毛忠贵商量着要送儿子去单位,说考上大学那时没送,是因为路远,要节约钱,这次近,十几块钱的车费,坚持要送。毛仁平坚决不让,说了很多理由,毛忠贵都不听。没办法了,毛仁平只好使出“杀手锏”,说什么自己刚去,什么都不熟悉,还有单位领导说过,单位没房子和食堂,先得住旅馆吃馆子,然后再自己去租房自己煮饭。毛忠贵听完这一席话,不说话了。毛仁平知道,父亲是不会再去送的了,因为钱这个东西太敏感了。毛仁平在心里扇自己的耳光,又在心里说,毛仁平啊毛仁平,这辈子一定要有真正的出息,至少让自己的娘老子日子不要过得这么苦,一提钱就像见到毒蛇那样害怕。
毛仁平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有点像落荒而逃的狗。临走时,他对父母说:“爹,娘,等我安顿好了,一切走上正轨了再来接你们。”老两口不停地点头,说:“牛娃,在单位要听领导的话,少说多做,就像我们农民种地一样。”毛仁平点了点头,趁月亮还没落下,甩开步子向远方走去。
二
毛仁平被分配到了黄岩岭村。
毛仁平去的时候,正赶上县里组织全县人民抗旱。原定的他们这批招考来的“村官”集中学习两周,因抗旱需要,只在县上统一学习了三天,就各自到岗了。
为欢迎新“村官”的到来,黄岩岭村村支书兼村主任袁宝国决定召开一次全村村民大会,一是把毛仁平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二是想集群众的智慧,商量一下黄岩岭的抗旱工作究竟如何搞,要全村齐心协力渡过这个难关。两个月老天没掉一滴眼泪,人畜饮水受到了威胁,解决这件事,既是当务之急,也是迫在眉睫之事。
大会开始,支书袁宝国讲了几句开场白后,就单刀直入,奔主题而去。“今天给全体村民介绍一下,这位是刚分到咱们村的大学生毛仁平,他将负责咱们村的……”
支书袁宝国的话还没有讲完,下面人群里就响起了尖锐的声音:“支书,这位新村官给我们带来了啥子?是人民币或者美元,还是工程项目?如果这些带不来,能带来几滴雨也行啊。”
支书袁宝国和毛仁平不约而同地向这声音看去,是一个穿一件短袖花衬衫,剪个板寸头,大约二十三四的青年人在喊。袁宝国盯了他一眼,说:“他这些都没带来,但他带来的是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袁宝国停下来,端起瓷盅喝了一口水,又接着说:“他带来的是知识与观念,是技术与能力。大家说,这不比你二毛说的那些重要吗?”
“如果知识与观念重要,他就该去当大官,带领所有人致富;如果技术与能力值钱,他就该留在大城市工作,城市经济发达,不然我们农民咋都往那里跑?再好的知识与观念,能力与技术,来到我们这鸟都不拉屎,麻雀都不筑窝的地方,我看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况且到底肚子里有没有那些东西还是个问题。”这人挨着板寸头站着,也穿一件短袖花衬衫,也留了个平头,俩人长得非常像,像一个模具做出来的,只不过看上去年龄更大些,下颌被什么弄破过,留下一道抢眼的伤疤。
“大毛,二毛,你两个捣什么乱?都给我闭嘴,就你们去了两天城里,打了几天工,就变能干了?地上晓得完,天上晓得一半?”袁宝国大声吼道。那叫大毛二毛的才没有再说什么,袁宝国又偏过头来,对毛仁平说:“农民就这样子,目光短浅,但也是一根肠子通屁眼儿,有啥说啥,直来直去。他们是嘴臭心好,毛助理不要生气。”毛仁平的一张脸像熟透的西红柿,尴尬地笑了几声。毛仁平想起了在县上学习时,县委组织部长说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太白的东西易黑,太长的杆子易折,你们要在工作中去体会,村官村官,最好在村里多待,多和农民接触。”
接着开会,支书袁宝国说了当前旱灾的严峻性,要求村民都说说自己对抗旱的想法。说到抗旱,大家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炸开了锅,七嘴八舌。有说自己家庄稼快枯死了的,有说自己家的牲畜只能喝洗脚水了的。也有骂娘的,说这鬼天,害得老子大半个月都没洗澡了……等大家牢骚发完,袁宝国又倾听了大伙儿的意见,才说:“大家看这样好不好,我们现在要化零为整,全村团结起来,不再一家一户单干。有抽水机的人家出抽水机,咱们把黑水河的水抽到咱们黄岩岭来。我算了一下,可能需要八部抽水机才能把水抽上来。咱们村抽水机不够,我去乡农机站租借,以解决庄稼灌溉问题。还有,青壮劳动力去深沟湾挑人畜饮用水,挑上来的水按人口牲畜的多少分配。妇女搞好后勤工作,比如做饭、送饭等。老人在家看好孩子。在这关键困难时期,大家要互帮互助,共克难关,大伙儿说行不行?”
下面响起了掌声,有人喊起了“要得”。毛仁平不由多看了支书袁宝国两眼,从心里生出了几分佩服。这人的组织能力和口才都不错,是有些水平的。
刚散会,村委委员刘大白就在袁宝国的耳边说啥,说完就望着袁宝国,像一个战士在等待命令。
“走,看看去。”袁宝国皱起了眉头。
一行人来到二升庙,只见寺庙大殿里摆满了供品,有猪头,有水果,还有馒头,一位老者正率领一群人在一尊泥菩萨面前跪下磕头作揖。袁宝国还未说话,毛仁平就开腔了:“这不是搞封建迷信吗?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愚昧。”
“你是什么人?”老者站起来走到毛仁平面前。
“五叔公,他是刚分到我们村的毛助理。”刘大白说道。
“我不管他什么这理那理的,天不下雨就没理。若他冲撞了菩萨,天还不下雨,我就让他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这就是理。”叫五叔公的老者一脸铁青。
“你……”毛仁平的脸涨成猪肝色,走上前了一步。
袁宝国伸手拦了拦毛仁平,然后说:“大白你和毛助理出去一下,我和五叔公有几句话说。”说完向刘大白使个眼色。刘大白心领神会,拉着毛仁平出去了。
金融危机开始显现,去城里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回到村里。
支书袁宝国负责人畜饮水那边的事,毛仁平负责抽水这边的工作。本来,毛仁平这样的“村官”不住在村里,因村里没公房,都安排住乡上。但这段时间忙,早上天不亮就得起床,晚上月亮升起几丈高了才能收工,毛仁平回不去乡里。黄岩岭到乡政府有二十多里地,毛仁平就向支书袁宝国要了被子等,暂时住在村支部里。
这天夜里,劳累一天的毛仁平躺下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有人把门敲得震山响,像要把门板撞飞一样。“谁啊?”毛仁平极不耐烦地嘟哝了一句,并没起身去开门,翻了一个身,又睡过去了。
门外有人说话:“到底还是一个学生娃,整天跑上跑下的,还帮着抬水管、安水泵,确实累坏了。”
“那我们不找他商量了?”
说话声中,夹杂着女人的抽泣声。
“不,这事必须和他商量。他来咱们村看得出来是实干,不是走过场,且他是大学生,有文化有见识,咱们不能再吃两年前那样的亏了。那既对不起死人,也对不起活人,咱们无能啊。”
门又敲响了。
“毛大学,你快起来,咱们村遇到急事大事了。”是村委委员刘大白的声音,门边好像还有一些人。毛仁平拉开灯,穿上衣服,把门打开。在袁宝国的带领下,支部和村委委员都来齐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后面小声哭泣,不停地用手去揩脸上流不完的泪水。
“咋啦?”毛仁平的瞌睡虫一下没了。他知道,村里一定发生了大事,不然支书不会把整个班子叫齐,半夜不睡觉来找他。
“毛大学,是这样的……”刘大白的话没说完,就被支书袁宝国拦腰斩断,说:“你不要说,先让邓小群把事情说给毛助理听。”
女人边哭边说:“今——今——今天晚——晚——晚上……”
“邓小群,要哭就放开喉咙大哭一场,把心里哭亮堂了,把声音哭流畅了再说。不然你这个样子说也说不清楚,大家也听不明白,反而弄得都着急。”女人听了袁宝国的话,耸了几下肩,抽泣了几声,又用手抹掉脸上黄豆粒大小的泪珠,不哭了,歇了一会儿才开腔说:“今晚上刚吃过饭,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说罗青云没了……”女人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声音撕心裂肺,像一支利箭穿进云霄,让黄岩岭的夜晚陡添了几分凄凉。大家都没劝女人。妇女主任在一边用手扶着邓小群,让她哭个够。
毛仁平轻轻拉了一下离自己最近的刘大白的衣袖,悄悄问:“罗青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