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同一时刻，卞司成房间的门给叩响了。
这一夜，安排了桑拿、按摩……等消闲节目，可老头都不敢涉足，因为听说东区这类服务都很带“色”，尤其是异性按摩，倒不是怕自己一时管不住自己，动了春心，他早已经没这回事了，老了，家庭生活也枯燥，没什么情感波澜，夫妻分床、分房是早许多年的事了，而是不愿招惹什么是非。尽管徐秘书一个个打过招呼，区里安排的活动，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暗示是再明白不过了，就算过了界，也不会有人管的——这一说，更教老头紧张，不敢去了，何必白担了虚名，弄个晚节不保，做一世和尚，偏撞翻一碗狗肉。
所以，他呆在了房间里，泡了个澡，此刻，正穿着睡袍，翻阅扔在桌上的各种资料——这是他让徐秘书尽可能搜集来的，虽说大多数是官样文章，没什么用处。
门被人叩响，他一惊，问：“谁呀？”
“是我。”是一个女声。
他紧张了：“对不起，我这里不需要服务。”夜间的无名电话，每每问的是“需要服务吗？”，他也就这么应对了。
门外“嗨嗨”地笑了，说：“卞教授，我是丁娅呀！”
他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去开门，可一见自己穿的是睡袍，似乎不那么雅观，于是，又披上件外衣，这才去开了门。
丁娅走了进来，倒也没在意他的装束，只说：“我今晚得飞了，向你告个别。”
卞司成想，可不，明天就周一了：“还得赶明早的课？”
“其实也没课，不过我的导师管得严，周一务必向他报个到，不然要生气了。”
“你也怕老师么？”
“不是怕，是尊重。”
卞司成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忙去斟茶：“快坐，坐下，你这匆匆一去，闪电一样，以后就不一定有机会再见了。”
“相濡以沫，未若相忘于江湖。我倒不愿在别人生活记忆中留下太深的痕迹。”丁娅接过卞司成的茶，微笑道。
“可你还是给我留下了痕迹，难得你一番开导。”卞司成不无感激地说。
丁娅看看桌上的资料，问：“你还在赶那份咨询报告么？”
“总之是一件事，不完成心里就不踏实，这是一种习惯了，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交了上去，也未必起作用，人家更未必当一回事。”卞司成有了这几天的遭遇，多少有点明白自己的“份量”。
“话不能这么说。譬如我，倒很想能读到它，虽然我对这份报告的实施，也许起不到半点作用，但我总想多知道一点，不仅是报告上的内容……”
“那好，出来后，我复制一份。问题是，我能否把真正的想法完全写上去，如果这样的话，人家可能就更不能接受了。”卞司成说。
丁娅沉吟了片刻：“我倒不希望看到一个没有个性、没有创见、四平八稳、圆滑周到的报告，这一来，我不看也罢。当然，我并不是让你为我而写，我只是想，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哪怕是一点闪光的思想，你都无论如何应该写下来，就算今天没有人看，可只要它保留下来了，也总有一天会有人看，会得到关注，会引起重视，并且真正发挥作用的……所以，我认为你不要考虑那么多外在的因素，一心一意写出来，这对你，才是真正必须的，你永远不会再愧对自己的良知。”
丁娅一番话，可谓推心置腹，令卞司成为之动容。他感慨万千地说：“有你这番话，哪怕只是为你而写，我都会写下去，把它写好的……”
“不，不，千万不要这么说，是为了历史，也更为了明天。我认为，明天，也许只是并不久的明天，总会用得上的。”丁娅用非常肯定的音调说。
“这几天我是犹豫了，明天，我会抓紧的。”卞司成很认真地说，“我会抗御我心中时常泛起的阴影……”
“阴影……哦，人人都难免。”丁娅宽怀地说，“甚至天气变化都影响人的情绪呢。”
“不光这样……不知怎的，我来到南都，按理说，这是我的故乡，我理应如鱼得水才是。可是，回来这么些年，我却觉得，我撞进了一个无形的黑洞之中，在沉没，在消失，再挣扎也无济于事，什么事也都办不成，人们并不需要你……”卞司成讲出了自己的感受。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反过来，有些并无真才实学的，在这里却声名大振，左右逢源，是不是？”丁娅说。
“有那么一点……”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丁娅去开了门，却见服务员提了一瓶开水来，问：“你们要不要开水？”
丁娅索性接过了开水瓶：“那就要吧。”
服务员往里瞧了瞧，退了出去。
丁娅一笑：“收下了，就没借口送第二回，这服务员怎么象克格勃一样？！”
卞司成也奇怪：“从来没晚上送开水的，假殷勤。”
“不管她。”丁娅看看表，“我还可以呆一会儿，车快要来了。”
“你说，那些人为何反而左右逢源？”
“这便是这个都市的文化素质所决定的接受程度了。正如市场上的赝品一样，能以假充真，又价格便宜，买的人多了，就算知道是赝品，也宁可上当。上当的目的，是可以在这家中摆摆，充当真迹，骗更多的来客上当，抬高自己的身价，又不要多花钱……”
“这给你说绝了。”
“这本是个赝品的时代。”丁娅苦笑道，“你来到了一个赝城，真品也就反而失去了价值，问题就这么简单……，包括邀我们来的你的门生，依我看，也是赝品。”
“我的赝品么？”卞司成问。
“不仅仅是加上你的门生的招牌……以后你会明白的。”丁娅看看表，“我该走了。”
卞司成问：“那你们又为何应他要求而来？”
“这有什么，古代不也有卓文君、柳如是、李香君一类的人物么？她们不是比许多须眉男子更高高地站立在史册上？今天的中国，说不定也需要这样的女子……”丁娅不无嘲意地说，不知却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须眉。
可她话音没落，门就被人撞开了，竟是曾久之那粗哑的嗓门：“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呢！”
丁娅一扬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曾久之身后，有几位似曾相识的男人女人，似乎是来看热闹的，相约一般瞪大眼睛，往里瞅，还在小声议论。
曾久之讪笑道：“找你呀！”
“找我也不用这么大喊大叫嘛。”
“我就是这个嗓门，Sorry，Sorry，”曾久之也来了一句洋文，“夏先生早把车开到楼底下，上你房间找人又找不到，正打起锣鼓吆喝呢，其他几位早上车了。”
“急什么，离登机还有近两个小时呢。”丁娅没好气地说。
卞司成站了起来：“那就去吧，我送一送。”
“不必了，”曾久之似笑非笑地说，“你这样子能上机场么？”
“我送她上车，送到楼下……丁娅，你上房间取行李，我这就下去。”卞司成抓过扔在一旁的西装裤，就往睡袍上套。
门处那几位男人女人怪笑几声，便消失了。
丁娅推着曾久之往外走：“不是叫我去么？干嘛挡我的道。”
她出了门，只见那几位男女还在后边指手划脚。
她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懒得理睬，大步上楼去了。
待她提了行李下楼，卞司成已衣冠楚楚地在车旁等候，难得这老夫子如此看重，这令她很是感动，上前跨近了一步，首先与卞司成握了手，并说：“来的这几天，深得卞教授教诲，获益不浅，当铭记终生。”
卞司成却说：“雏凤清于老凤声，小丁你倒是给了我不少启迪才是。”
丁娅这才掏出了名片，放在卞司成手中，说：“到北京，别忘了呼我。我一定来见你。”
她分明是要做给人看的。
卞司成说：“老了，也懒得走动了，只好终老沧州了。”
“别这么悲观。”丁娅扬扬头，而后，再与送行的其他人打招呼，但只扬扬手，并不走过去握手。
来的，也就是张书记、曾久之几位，大都已去桑拿了。
夏南风在车中催了：“上车吧。”
丁娅只好钻进车里，而后，伸出手来：“再见了！再见！”
车“嗖”地开出去了，片刻即淹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丁娅也就这么倏忽地消失了。
卞司成怅然有所失。
张书记这才同他搭讪：“小丁把一切都给你说了？”
卞司成点了点头。
“这女孩子倒是很有头脑……”张书记用欣赏的口吻说，“也善解人意。”
卞司成却问：“她说的都是真的么？”
“那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敢对我说？”
“连她也带上了帽子，又因为抗婚而失踪，几十年音讯渺无……我怕你受不起这样的刺激。”张书记心中庆幸，幸亏丁娅来“对上口供”，不然，非露马脚不可。
卞司成也没追问了：“一切，都过去了，象这江水一样，要回头是不可能的……”
曾久之在身后插上一句：“难得有一位红颜知己。” 张书记白了他一眼：“你乱说什么，我们在讲四十年前的往事。去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