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拿大哥大的男人解了围，说他只顾在听电话，把包放在座位上忘了拿了，又对水波说了声谢谢。水波把包塞给他，说不用客气，让他看看他的东西少了没有。男人看了皮包，说没少。再次说谢谢。他把水波上下打量一番，夸他看起来是个蛮不错的小伙子，说以后有事可以找他。男人从包里掏了一张纸，迅速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公司地址及家庭地址。水波接过来，他看到那张纸上面写的家庭地址在武汉，出了本省算是老乡，他把那张纸装起来了。
出了火车站，水波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他打听了一下到东莞的乘车路线，在找车时，又碰到一位操海南口音的中年女人。她四十岁左右，非常热情地问他是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是不是找工作？大城市的骗子多，让他当心。她满脸真诚，看起来很善良，水波放松了警惕心。女人自称自己也是湖北人，姓王，老家靠近河南，所以，口音有浓重的河南味儿，别人一般把她当作河南人了。她跟水波是老乡。
水波相信了她。当她知道水波是外出找工作的，说愿意帮他。她在一家电子公司做事，公司正缺人手，她可以介绍他到公司上班。
竟然有人主动给自己找工作，这样的好事难求，水波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他并不知道这里面有陷阱，便跟着女人走。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水波被推进了一间屋子。屋子不大，有些杂乱。有几个人正在听一位“老师”讲课。讲的内容是如何成功，如何发财和如何营造一支自信的团队。水波问姓王的女人，这是什么地方？姓王的女人说这里是一个教你怎样才能够成功的地方，我们就是一个这样的公司。水波问那我进公司做什么工作？姓王的女人说你的工作就是学会如何成功，能够拉拢一些人进公司。水波如坠云里，觉得事情不妙，他打算走掉，来了一个男的说跟你说实话吧，到了我们这个地方，你就要遵守纪律，不是随便说走就走的。现在，你需要缴一千块钱压金，加入我们这个团队。然后，你自己多拉拢自己的亲戚、朋友也加入进来。每拉拢一个人进来都给你积分，你拉拢的人越多，你的积分越多，提成就越多，你就越发财。水波说，我没钱，我只带了个路费来的，已没钱了。他抱紧了自己的包。可是，姓王的女人和那个男的一起动手，把他的包抢过去，搜干净了包里面的几十元钱。
就这么一点儿？那男的拿走了钱，把包扔给地上，他又开始对他进行搜身。他们脱了他的衣服和鞋，水波稍有不从，就拳打脚踢。又搜了几十元钱拿走了。他们问你家的具体地址在哪儿？你快写信让家里给你寄钱来，要不，把地址说给我们，我们自己写信去。你这边有亲戚朋友吗？
水波不想说。姓王的女人让他仔细考虑清楚。屋里所有的人都出去了。水波一个人关在这间屋子里。一关就是两天，两天只吃了两顿饭，水波一直在计划着怎样逃走。他仔细观察了这间紧闭的屋子，发现窗户可以打开。窗户外面有一个小阳台。阳台上有两根横着的钢筋棍，大概是晒衣服用的，可以拴绳子。只要从阳台上系一根十几米长的绳子下去，就直接到了马路边。水波四处找绳子。找不到绳子，他注意到了窗帘。他心想窗帘撕成布条可以当作绳子用。
在天黑前，水波把窗帘取下来，用找到的刀片剪成布条。他把布条绑在墙上的一只铁钩上，双手用力拉，结实得很。
晚上，八点以后，夜幕就像一块黑面纱，罩住了城市。虽然街上很热闹，但这间屋子却是冷清的。水波把布条接在一起，接成了一条长绳，牢牢地绑在了窗外的钢筋棍上，他拽着布条顺着墙下去了。
站在马路边，他打了一个寒噤。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报警，抄了这个团伙，让社会上少些害人害己的事。水波走向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的帮助下，水波又到了东莞长安，他几经周折，在第二天下午终于找到了江辉上班的永盛五金厂。水波兴奋不已，把传销团伙没有搜到的三块钱拿去吃一碗面，就守在了永盛厂门口。
晚上十点左右，永盛厂门口才陆续有员工走出来。水波盯着门口看，半小时后，江辉终于从门口走出来了。江辉又黑又瘦，眼里有几丝倦意，这跟水波先前想象的有些出入。惟一让水波羡慕的是他身上的那套蓝色厂服。老乡见了老乡亲。在永盛厂门口，江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一会儿水波，笑着说他真想不到会是他，他头天夜里梦见他家门前的柳树发芽了，青乎乎的，以为是家里人来人了，或者是山蛋和梁豆子要去找他？
水波说，只怕你家门前的柳树叶子快落完了，哪里秋冬季节了还发芽？！
江辉把水波叫到小吃店吃夜宵。坐在小吃店里，江辉牢骚起来：狗日的厂，每天加班好晚，累死人，每月才鸡巴一点工资。水波问他们厂里还要不要人？江辉反问他想进他们厂？又说打工苦啊，他们厂有时加班加到夜里一两点，他这天还算是下了个早班。水波说他倒是不怕苦，只要先找份工作干着就行。江辉说他们厂一时不招人。连他也想出厂，叫水波也别进了。他听说厚街有几个好厂，到时到厚街找个好厂。他也想去厚街。还说先带水波去梁豆子的工地看看。
梁豆子已是一个小包工头。他跟他的表兄合伙承包的工程主要搞筑路方面的，山蛋也在工地做事，彩霞在工地的食堂做饭。吃了夜宵后，江辉把水波带到了他自己的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去车间请了假就带水波去工地了。
从永盛五金厂到梁豆子承包的工地大约三公里，水波和江辉直接走过去的。一路走着，江辉说他一开始从家里来到东莞也在工地上干，吃不消，才跳槽到了五金厂，让水波要有心理准备。到了以后，水波见到了梁豆子和山蛋。山蛋拿着工具，正在跟一伙人挖土，梁豆子站在一旁指指点点的。水波先跟梁豆子打招呼，山蛋看到了，便丢下工具跑过来了。山蛋外出几年，给家里寄的钱并不多，他一直没有回家。水波说他该回家看看了。即使平时不能回去，过年该回去。山蛋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等他赢了一桶金，就风风光光地回去，把我大姐带出来转一转，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山蛋给自己设置了一个蓝图。中午，水波跟着山蛋和梁豆子在食堂吃饭时，见到彩霞，彩霞悄悄告诉他，山蛋自从外出打工后一直打牌赌钱。有时下雨，工地不能干活，他就跟人家赌博。他根本是忘了他曾跟我大姐许下的承诺。
工地上每天挖土。所修的是一条国道干线。从没有路的地方开凿出来一条路，从来都是艰难的。必须要前面先把路面挖出来，后面的铺路工作才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水波暂时留在工地干了起来。在工地里挖土，有时候挖到深沟处容易塌方，一些石头和土会把人埋起来，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倍加小心。路面越挖越远，工人却精瘦精瘦的。有一天，水波亲眼看到了塌方事件：一个工人站在低凹的地方，他正弯着腰干活，山体滑坡，把他整个人都埋了起来。人们把它扒出来，他浑身血淋淋的，快要窒息了，赶紧送到医院，才抢救过来。
水波感到很可怕。那天晚上，他彻夜难眠。夜深了，水波从工棚跑出来，他站在月光下，痴痴地想能不能不发生那样的事情！望着夜空，他想着家乡的山歌，就轻手轻脚地搬出来了一只凳子，趴在厕所旁有灯光的地方，给山歌写信。水波以行云流水般地文字给山歌写好了信，又给燕思写。他听到厕所背后有人呻吟，就壮着胆走过去，却看到梁豆子和彩霞躺在那里。水波红着脸返回来，他马上进了工棚。工棚是用铁皮堵成的，有两大间，一间男人睡，一间女人睡。男人的房间要比女人的大，睡得人多。已经入冬了，虽然白天气候温暖，但到了夜晚还是有些凉。工棚里传来的鼾声就像阵阵闷雷。水波没有被子，他有点冷，就蜷缩在了山蛋的被筒里。山蛋在被筒翻一个身。水波以为山蛋醒了，想跟他说话，山蛋却呓语起来：我赢了，秀儿，我赢了……第二天出工的路上，水波对山蛋说，姐夫，姐说有时间了让你多给家里写信，可不是让你赌博的。
山蛋自己也不想赌博。可是，他总想着自己会赢。他虽然有赢的时候，可输了很多。他去的一般是小赌场，有时把自己输得一干二净，回工棚的时候，只穿着一条裤子。有两次，他和几个赌友被抓，山蛋就像在家一样，决定痛改前非，只是从公安局出来后，改良的意志又瓦解了。
水波说，姐夫，你要对得起我姐啊。
山蛋说他对得起她。他又没在外面干对不起她的事，不像有些人。山蛋看着梁豆子，那意思好像是说梁豆子干了对不起老婆的事了。梁豆子说你别看我。如果不是我，你睡大街啊。你赌钱找刺激，我也可以找我的刺激啊。山蛋说那你不能拿我的小姨子当刺激啊，你和彩霞……你以为谁不知道，你对起得石草吗？梁豆子说老鸹别说猪黑。那是彩霞愿意的。我给家里寄了两万块钱了，你寄了多少？我对得起石草，你才对不起水秀。
两人要打起来了。水波赶紧拉开他们。
那天上午在工地上，梁豆子总是挑剔山蛋的毛病。说他干活太慢。说他生活作风不好。山蛋说，管你屁事，你才是一个有问题的人。他把手中的一把镐头朝地上一扔，回工棚睡觉去了。中午放工回来，水波劝着山蛋还是去上工吧。虽然山蛋下午又出工了，可是水波却不想在工地干下去了。他又干了一天，刚好江辉来找他，便跟江辉去了一趟厚街。
在厚街，水波看准了赛万皮革鞋业公司。他和江辉绕着这家大型企业外面的一条路走了一圈，足足走了半个小时。厂房全是新的。厂里面有广场。有花园。有蓝球场。还有什么，水波和江辉看不见。水波说他想进这个厂。江辉说要是能在这样的厂上班真幸福。
水波和江辉看到了公司围墙上贴着一张招聘启事。星期二招男工。
第二天就是星期二了。水波晚上回去把该准备的资料准备好，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地起来等候江辉。江辉来后，两人马上搭上一辆出租摩托去了厚街。赛万皮革鞋业公司门口已站了一堆男娃子。上午八点半以后，公司人事部的人从门口出来挑挑捡捡，三十多个人只捡了十几个人进去。水波和江辉有幸被捡进去了。在人事部，所有应聘的人又进行口试和笔试，及身体检查。水波口试和笔试没问题，却查出身体患有贫血症。而江辉笔试不过关。两人没希望了，他们却不想从人事部出来。江辉悄声说水波，看你长了个高个子，咋会贫血？水波说，你那二十四个英文字母也默写错了，肯定是不行的。两人心情凝重。人事部的人催他们：你们可以走了。水波和江辉还是没走。
在这个时候，人事部来了一伙人。个个体态丰满，精神焕发，像是领导来搞指导工作的。水波看到领头的正是二十几天前，在火车上拿大哥大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跟人事部的人说话，水波听出来了，他是公司的经理。江经理。在给水波的那张纸上写着：江远辉。也就是江远辉总经理。水波把手拍了一下，叫了一声：江经理。
江远辉终于注意到了水波，说他一直没忘记他，多亏他，坐火车那次，他包里当时装了重要的资料，丢了就麻烦了。他以为他需要帮助一定会来找他，会打电话给他，好久没见他打电话来。当江远辉了解到水波是来应聘的，体检出了问题时，却只说让水波多注意营养，并没有提工作的事。水波主动说他想留在厂里干。江远辉问他想干什么样的工作？水波没想过自己要干什么样的工作，因为他不知道公司有什么样的工作他可以做。他觉得自己文字功夫好，要是工作跟这沾边儿太好了。但他没有说出来，只说，只要是他能够胜任的工作，都可以干。他没想到江远辉这样说：你身体不合格不行，搞清洁，你行不行？
水波说，可以。
清洁工，不管怎么样，是个工作啊。可以在这里上班，水波蛮高兴的。他指着江辉，又向江远辉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把我的这个老乡也留下来？
江远辉答应了水波，让江辉也留下来。也是做清洁工。并且过两天就可以上班。
两天后，他们上班，江辉抱怨着这是啥工作呀，扫屎扫尿扫地球的！水波说你不是说在这里有个工作就很幸福吗？就这个工作得来的也不容易，别说三道四了。江辉说，人没本事了，就是受欺负。江辉，为什么不是江远辉？！你说江远辉是老乡，老乡还这样照顾人？！水波说怎能这样说话，人家给你了工作，还说人家欺负你？人要知足。江辉说那为啥他不来当清洁工，让我们当？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水波说人家当清洁工，你去当经理啊？该知足了。
水波不想跟江辉抬杠了。他们站在厕所里冲马桶。两人都穿着长筒雨鞋，一人拿胶水管冲水，一人用刷子刷。冲完了，两人脱了长筒雨鞋，换上球鞋，一人拿着一把拖把出来了。
是一幢办公楼。四层楼。水波和江辉分工，每人扫两层楼。只有冲厕所时，两人相互帮忙。江辉扫下面两层楼。水波扫上面两层楼。从走廊到每个办公室，水波不知道江辉是怎么搞卫生的，但他就像给地面做肌肤护理似的，把地板拖了一次又一次，一尘不染。江远辉的办公室在四楼。水波有时正在走廊里拖地，江远辉从办公室出来，从他的身边走过，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问累不累？
水波说，不累。
一个月后，有一次，江远辉从水波的背后走来，说，你不用搞清洁了，跟着他去。江远辉所说的他，是指跟在他身边的一位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水波认识。第一次见面，说江波偷了江远辉皮包的那个人。水波已知道他是江远辉的助理。李助理。水波跟着李助理到了楼下，也叫上了江辉。这天，李助理带着水波和江辉到了车间。水波第一次进车间，感觉车间散发了一股沉闷的异味，闻起来让人头疼。李助理把他和江辉交给了车间里的小头头儿，就这样，他们被小头头儿安排在车间上班。水波当了一名裁段工人。江辉在针车部门。裁段工人们每天要裁剪成千上万的皮料，交给针车部门。针车部门的工人们再做成皮革鞋面交出去，然后在成品部做成皮鞋。
水波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毕竟自己拥有一份工作，而且有吃有住。住在集体大宿舍，床上用品也是公司发的哩。水波积极、努力地工作，每天争取比别人干的多，干的时间长一点。只一个月时间，水波聘为了优秀员工。
那天，公司为优秀员工举行表彰活动。江远辉出席了这个活动。江远辉看到了水波，很高兴。活动结束后，他特殊地跟水波进行了一次单独谈话。那次谈话是在酒店里。酒店里铺着红地毯，华丽的餐桌，洁白的灯，精致的餐具，让水波开阔了眼界。面对面坐着，只有水波和江远辉两个人。江远辉笑着说，你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吧？水波说，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