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四点，水波带着我来到石嘴，与石刚会合。我们刚见到石刚，刚好山歌也来了。山歌已经知道了我要逃婚。我爹要养鱼，他承包了池塘。池塘需要重新整修，要挖渠改道，让源头流来的水直接流入溪水沟。头天下午水波和我爹在池塘边的田间挖水渠，山歌去了。天快黑了，我爹回家了，他们坐在池塘边，水波告诉她的。
水波和山歌把我和石刚送到村外，天还没有亮。水波说他们不送了，让我们在路上小心一点，有了着落，想办法跟他联系。水波把我的包递给了石刚，让石刚给我拿着。石刚接过包，他突然“扑通”跪在了水波的面前，说他以后就把水波叫‘哥’了，谢谢他成全了我和他。
别别别。水波把石刚拉起来，又说，你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儿上，只要你对得起我妹，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石刚说他会的，又拉了一下我，说我们走。我站着不动。石刚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你哥说？是舍不得你哥和山歌姐吗？我还是不动。石刚说，是舍不得这个村子吗？我知道，你在这里长了二十岁，二十岁二十年啊，你很少出门，现在要跟着我离开这里，你不习惯。还有你爹和你妈，你舍不得他们，对不对？我低着头，哽咽着。石刚说，水仙，要不，我们不走了吧。我不忍心看着你难过。
水波说，仙儿，石刚的话，你听到没有？
石刚说，水仙，哥的话，你听到没有？你是不是后悔了？
水波说，你听到我们说话没有？
我泪如泉涌。我觉得这么走了，对不起养育我的我爹我妈，还有对我好的水波。我离开了，和城里那个男娃子的婚约毁了，没有五千块礼金，水波上学是非常困难的。我在路上跪下来，面朝梅花塘，不住地磕头。
山歌抱住我说，水仙，你快走。
我号啕大哭。山歌把我拉起来后，我依然不走。
石刚掏了掏口袋，搜出了一千块钱朝水波递去，说他没有多的钱，这是他的一点心意，让水波拿着做学费。水波把石刚的手推回去，说，我的学费总会有办法的。这些钱你留着，好照顾咱妹。快走，你们快走！
水波推推石刚，又推推我。
我一步一回头，和石刚渐渐地走远了，水波和山歌才朝回走。
后来，听水波说我爹和我妈那天一大清早起来没有看到我，问他我去哪里了？水波只说我是下河洗衣服去了。但家里一整天没有我的影子，第二天也没有我的影子，我爹和我妈担心起来。他们猜想我是不是又走丢了，或者掉河里了。我爹和我妈出去寻找。他们顺着河边找。找不到我，我妈就哭。水波不忍心看着我妈伤心，就实话告诉了她。毕竟女儿还在活着，我妈高兴了一阵子，接着，她还是担心。担心石刚不知把我带到哪里了。我爹后来也知道了。我爹去找了石医生。石医生并不知道石刚带走了我。连石医生自己也在找儿子。我爹气得眼冒金星。他说要去找我，即使把地球翻个遍，也要把我找回去，打断一条腿！又说永远不再让我进这个家门！
在这年秋天，我爹一直气愤着这件事。当我干妈和残腿男娃子带着彩礼来时，我爹找不到人，虽然我干妈说没关系，我爹羞愧难当。家里没有接收彩礼，卖了些粮食，又借款和贷款，加上水波在暑假的最后一个月出去打零工的钱，总算凑够了水波的学费。我爹觉得水波给自己争了脸气，我给他丢了脸。但是，时隔一年，当我爹听说了石刚和我已回到了石头岭，就让我妈去把我接回来。
我妈那天去接我的时候，我正跟石刚在地里干活。
我和石刚在秀水市漂泊了一年。秀水市距离秀水县只有三四十公里，石刚有一个同学在秀水市上班，石刚在同学的帮助下，找了一份保安工作。我和他租住在一间四平方米的出租屋里。石刚白天上班，我在家做家务。我还买了布料和彩线、绣花针。我自己绣花鞋垫和花枕头拿到街上去卖。渐渐地，我想家了。有一天夜里，石刚租了一辆摩托带我回来，我在家门口站了好久，天不亮又跟石刚回秀水市了。回到秀水市，我更想家，身体一天天瘦下去。石刚着急了，带我回到了石头岭。回来的当天，石刚找人把自家原来的房子整修了一下，我们就简单地住了下来。石刚从小在石头岭呆的时间少。他们家原来的几亩耕地，有的荒废了，有的早已给了别人种。给别人种的地，别人也在种着，要不回来。石刚只好又向别人借了一块地，他还打算在石头岭开一间药店维持生计。
可是，我妈去了，石刚的计划从此成了泡影。
我看见我妈那一刻丢下活路，扑向她放声大哭。我妈见我又黑又瘦，指骂石刚没有照顾好她的女儿，当下让我收拾行李回来了。
我跟着我妈回来时，我爹坐在门凳上抽烟。我爹的脸上掠过一阵欣喜。紧接着，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你还有脸回来！我爹明明心疼我，却这样吼着。
也许是我这个女儿伤透了他的心。我紧咬着牙，没有一滴眼泪。我正准备着接受我爹长时间地训话，我爹不说话了。我爹依然抽着烟。我进了屋。屋还是原来的屋。熟悉的屋啊，厨房在哪里，床在哪里，几个屋子几张床，我已在心里数了好几遍了，又一个屋一个屋地跑，数了个遍。终于把自己的行李放下来，我的心里获得了一份安宁。
第二天，我跟着我爹去了鱼塘。
我爹承包的池塘，经过头年和这年春天的几番整修，已在夏季里放了鱼苗进去。我干妈谭红莹购卖鱼苗从秀水城送来那天，梅花塘就像办喜事似的，非常热闹。以我二爹为代表的梅花塘五六个村干部，与我爹早早地站在村委会旁边的路上迎接。当一辆东风牌运货车驶来时，村委会点燃了一挂鞭炮。车辆没有停下，一路颠簸着。所有的村干部和我爹追在车后面，一直到了池塘附近的路上，车才停下来。南村、中村和北村的男女老少跑来看热闹。我干妈还为我爹请来了一名技术员。那位技术员在我们家里住了一个月，指导我爹养鱼。我爹说起这些，神采飞扬。只是一提起我干妈，我觉得我欠了我干妈很多的情。
第三天，石刚拿了两条烟、四瓶白酒和二斤白糖来了。
石刚放下礼品，把我拦在了堂屋门口问，你不跟我回家了吗？
回家？石刚说的是回石头岭。的确，我跟石刚虽然还没有法律上的结婚证明，但同居一年，共食共宿，在彼此的心里已是夫妻了。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家，而这个家只能算是我的娘家。我觉得自己应该回家，然而无动于衷。
我爹从鱼塘回来了，他先看到了石刚，又看到了石刚拿来的礼品。那些礼品装在一只大挂兜里。挂兜口敞开着，礼品露了出来。我爹对石刚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把你的东西拿回去！第二句话是：亏得你还懂理儿！听起来有了缓和的余地。石刚反应过来了，他说，爹，我是来接水仙回家的。
我爹和石刚同时坐在了堂屋的椅子里。我爹说，你亏待了我女儿！石刚说，爹，对不起，我的确没有照顾好水仙，让她跟着我受苦了。我爹说，既然这样，我又咋放心把她的一辈子交给你？！我这几间房子已够旧的了，听说石头岭你们住那房子更糟糕！石刚说，我会想办法的。我爹说，什么办法？你们走了一年，我也考虑了一年。在儿女的婚事上，我们当父母的，只能够做参谋。只要儿女愿意，我们也没什么好反对的。石刚说，爹是个开明的人。我爹说，我提一个要求，你要是同意，小妞还是你的人；要是不同意，也就算了。石刚说，只要你不拆散我和水仙，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我爹提出的要求是让石刚入住我们梅家，或者石刚盖一座新房子了，再接我回去。我爹给石刚了三天的考虑时间，让石刚考虑好了答复他。石刚回卫生所跟石医生商量了一番，答应入住我们梅家。我爹说，你真愿意？他之所以提出这么一个条件，一是觉得我是一个有生理缺陷的人，留在他的跟前放心一些；二是水波在学校，家里缺帮手。石刚爽快地答应，不禁让我爹生疑。我爹让石刚把石医生找来，他问石医生，你同意石刚住我们家？
这个问题，石医生考虑的是虽然他只有一个儿子，养老问题还是后话，儿子暂时要成家立业才是最重要的。石医生说他同意，石刚住你们家有很多好处。你的女婿，我的儿，不同的概念，都是自己的儿女。
半月后，石刚的户口从石头岭迁过来了。他并且把石头岭借种的地退给人家，把我和他的东西全部搬到了梅花塘。我们很快去秀水镇派出所登记了一张结婚证明。家里也为我们腾出来了一间婚房。婚后，我和石刚帮忙我爹养鱼。石刚亲自进城买了一台粉碎机，让水建帮他拉回来。每天，我和他把粉碎成糊状的麻饼、豆饼，还有麦粉拿去喂鱼。
鱼塘边搭建了一个临时棚子。夜里，我爹和石刚轮换着守鱼塘。
石刚害怕守夜。他说那种孤独，是他从前没有尝试过的。有一天夜里，石刚守夜到三更时，他听到棚子外面有动静，就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石刚走出来用手电筒四下照照，没有人，就又爬上床了。床是用木架子和竹箔子做成的。刚好可以躺一个人。石刚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再次听到声响，石刚再次跳起。这次，他看见一个人站在鱼塘边。那人的手中也拿了一只手电筒，光亮照在鱼塘里。
谁？
偷鱼吗？想吃鱼，你自己下河捉去，你自己养去！大胆！
石刚朝鱼塘边跑去。那个身影头上包了一块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嘴巴的黑布，样子吓人。他听到有人喊叫，扭身匆匆地离开鱼塘。石刚只觉得那人走路的样子有些熟悉，他顾不得多想，紧追在他的后面。追了四五十米远。石刚朝那人踢了一脚。那人倒在了地上，说，是我，你住手！
石刚说，我就不住手！
石刚用力一拉，把那人罩在脸上的黑布拉开了。海田叔那张脸一下子晒在了石刚的手电光亮里。石刚说，是你？表叔，你干啥来着？三更半夜的，装鬼吓人？海田叔拍了拍摔痛了的腿，他把两只胳膊摊开，说，我可没偷鱼！
石刚问那你干啥？海田叔说看鱼，我是看鱼来的，不行吗？海田叔想看看我爹养鱼究竟怎么样。他想跟着我爹一起干，却又害怕村里人说闲话，更不愿意白天在我爹的眼皮子底下看鱼，所以，只好晚上来了。石刚说，这哪里行，你既然看着我爹干这个事眼热，也想养鱼，这事我跟我爹，咱们再好好商量一下，两家合作。
石刚第二天早上从鱼塘回来，把这次“捉贼”事件告诉了我爹。我爹哈哈直笑。为了保全海田叔的面子，我爹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但是，石刚的嘴装不住话。他在跟别人谈话时无意中说了出去。别人又告诉给别人。于是，也就在梅花塘传开了。海田叔再见到我丈夫石刚时，就以诅咒的语气说，石刚，你个烂嘴！你个长舌！
石刚笑着说，怕啥，你又没偷鱼，是看鱼嘛！海田叔气歪了脸，无话可说。石刚问，你真的也想养鱼？你们家现在你还当家吗？海田叔不避讳地说，有这个打算。哪有不当家的。山蛋老不回来，我想在家给他弄个底子，让他回来。
石刚说海升叔是县里的书记，不，我最近看了秀水台的新闻，他已是市长了。秀水市市长。他主持会议讲话了，高高地坐在主席台上，让人羡慕啊。你们家出了个大官官儿，不简单啊。你找他去，让他给你出主意。海田叔说那又有啥。又不是他当市长，就给咱弄个副市长，给咱蛋子弄个什么局长当当。石刚说你是市长的哥哥也光荣啊，比市长的位置还高。海田叔说你的嘴巴真行。石刚，地球是圆的，你都能把它说成是方的。村里再召开换届选举大会了，我第一个选你当书记。养不养鱼，等你们家养鱼见了收入，我一定搞。石刚说鱼就像娃娃一样，需要呵护。养鱼也是个耐心事儿。我爹总是交待，要按照技术员的要求做。近日，他看了电视节目，还准备让我陪他到陕西一个养鱼村学习技术。表叔，到时，你帮我家看几天塘，中不中？海田叔说你爹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不过，我倒是对他有点好奇了。按照电视里的一种新说法，他像个外星人，另类！你们去陕西学习，是不是要借路费去呀？
我爹和石刚的确是借路费去陕西的。借的是水建的钱。我爹和石刚去了一个多星期。海田叔为我家看塘一个多星期。他经常坐在鱼塘边发愣。
我爹和石刚从陕西回来后，在鱼塘边见到海田叔。海田叔说，你们学习咋样？我劳心巴苦看塘，给我啥好处？
我爹那次去陕西，他开阔了眼界。陕西镇安县的沟岭养鱼村，全村二三百户人家，几乎每户都在养鱼，发了财。百分之九十九户人家的房子，变成了洋房，家里的洗衣机、冰厢样样有。全村人依靠养鱼过上了小康日子，让我爹满怀信心地展望着我家今后的光景。他们深入养鱼专业户学习。那里的人听说他们是从大老远来的，非常热情。他们住在养鱼专业户的家中学习，石刚还用笔做了学习记录。我爹打算要是我家养鱼的试验成功，让海田叔做为股份，一起干。
到了冬天，鱼不再生长了。赶在年前，三千多条鱼准备出售。大鱼大约有六七斤，小鱼大约二斤左右。卖得出去吗？我们一家人又喜又忧。石刚从秀水街买来了渔具，他和我爹两人捕捞了几十条草鱼和鲤鱼，用竹篓装着，挑到秀水街去卖，一天下来卖出去了不几条。于是，第二天他们又用自行车把鱼驮到了县城。我爹和石刚都没有生意经验。他们这次卖鱼经历并不顺利。我爹怕丢脸，他要石刚跟他把鱼驮到僻静的地方叫卖。卖不出去。石刚发现闹街好。他们又到闹街去卖。
乡下的鲜鱼！快来买呀，来晚了没有了！这鱼是吉祥鱼，富贵鱼，买几条宰了过年吃，年年有鱼(余)，幸福健康！石刚用嘴巴打广告，引来了众人云集。刚刚卖出去了两条鱼，城管来了。城管要罚款，要他们缴摊位费，否则要没收他们的鱼篓。石刚好话连篇，才保住鱼篓。他们赶快逃离了城管的视线。
这天晚上，我爹和石刚住在了旅馆里。半夜，我爹上厕所，他拉亮灯，无意中发现有一只鱼篓的鱼死了。又一看，四只鱼篓全是这样。我爹不敢相信。他叫醒了石刚。石刚看了也非常伤心。我爹守着鱼篓到天亮。他舍不得把死鱼扔掉。石刚说，这鱼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病毒感染死掉的。石刚把死鱼全部倒掉了。
那天，我爹和石刚愁眉苦脸地回到村里。我爹两天不说话。逢上村里人上门问他，老梅，你的鱼卖了多少现板儿？村里人把现金叫做现板儿。我爹哭笑不得，卖个球！
两天后，石刚说有货不愁贫。还是去找我干妈想想办法。石刚虽然对亚海有偏见。但他认为在这个时候，找亚海的妈妈谭红莹才是理智的。我和我妈也支持石刚的说法。只是我爹觉得不能再给我干妈添太多的麻烦。石刚说，那就直接去找市长，海升叔的权利大，不会连这一点小忙也不帮。
找市长就找市长。我爹跑去把要去找市长的打算告诉了我幺爹。我幺爹意味深长地说可以去找他，或许能为鱼找个好销路。
